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三十五)

(2009-11-02 12:52:07) 下一個
三十五、

天光放亮了。幾乎是在一瞬間,黑夜離去,白天到來,綴滿繁星的黑色天幕如被一隻看
不見的巨手徐徐揭去,當穹傾斜下來的,是普照的陽光——然而是非常稀薄的那種陽光
,映著白岑岑的靜海,望不到邊的淨沙遠漠,如同一個大太陽的冬日,萬裏晴空,極目
遠眺全是一片雪景,明亮盡管明亮,人卻不能不感覺到徹骨的寒意。

我悄悄溜進了廣寒宮。

是的,那座著名的、被蘇東坡所唱頌過的瓊樓玉宇。我可以以一手見證人的身份負責地
說:它的建築材料確實是漢白玉構成。麵積?如果你參觀過白宮或同在華盛頓的雙橡園
,自然就會有概念,因為廣寒宮大約就那麽大。但這隻是麵積的概念,內部的結構差同
天與地。

白宮有132間房子,35個衛生間,2412扇門,147個窗子,8個壁爐,8座樓梯、3個電梯,它
是現代科技堆砌出來的一個漂亮壯觀的大house,而廣寒宮是一個華美貴重無比的宮殿。

從遠處望去,它的重簷廡殿頂有一條正脊和四條斜脊,皆為七寶琉璃所飾,簷角有各式
脊獸,簷下,上層單翹雙昂七踩鬥栱,下層單翹單昂五踩鬥栱,飾金龍和璽彩畫,三交
六椀菱花隔扇門窗。

行過形似玉帶的漢白玉拱橋,沿那“工”字形的三層漢白玉台基上去,進入大殿,首先
看到連廊麵闊11間,進深7間,殿內明間、東西次間相通。殿內漫是金色的澄漿磚鋪地
。殿前月台上,設有銅龜、銅鶴、日晷、鎏金銅爐,此情此景,正是龜呈洛浦之靈,獸
作鹹池之舞,青煙緲緲,不絕如縷。

我向西側躡足行去,一溜兒都是暖閣,各有匝地青氈圍護。啊,若在隆冬的一個雪天,
看那彤雲密布,瓊瑤細剪,銀妝玉砌,十萬人家……

若能再有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擁紅袖,圍屏醉倚,慢嗅梅花……

慢著…….我王齊王某人的人生追求,往好裏說像山東詞人辛棄疾,往壞裏說,怎麽越
來越像山東財主西門慶了…….

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的一把女子的聲音,是好聽的湖南口音,輕輕唱道:“楊柳輕颺,
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 吳剛捧出桂花酒。”

我驚呆了,屏住呼吸,兩足不能移動一步。是的,如果她的丈夫詩裏的預言為真,那麽
,她是應該在這個地方的。在這個“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的地方。

我輕輕撩開傳出聲音的暖閣的門氈,看到一位相貌溫婉的女子,三十左右模樣,白衣,
黑裙,短發,手中拿著一張照片,正在深情凝視。

我湊上前去。照片中是她自己和三個幼小的兒子――其中一個還在繈褓中。

“你……你從‘下麵’來?”她從沉思中醒來,手中仍然緊緊握著那張發黃的照片。對
我的到來,她似乎感到驚訝,但還不到震驚的程度。

“是的…….”我不知該怎麽說,“但,別誤會,我不是來報‘人間曾伏虎’的。那個
消息您想必已經知道了。”

“他…….他還好嗎?”她聲音顫抖地問,“他離去的那個早晨,汽笛嘶鳴,朔風寒入
肌骨。他的足疾還未曾痊愈,寒衣還未完備。我帶著孩子們送他遠去,隻恨身無翅膀,
不能陪他在左右…….那一去之後,我再也不曾見過他……” 

我小心翼翼地問:“您,還知道些什麽?”

“我隻知道,取我而代之的人,後來也被取而代之了…….”她苦笑道,“那麽,他們
……好嗎?”

我撓撓頭,“怎麽,您沒有見到他麽?唉,怎麽說呢?一直到生命結束之前,他,還好
吧。但是他的另一位枕邊人,卻很不好……唉,算啦,您未必想知道這些。”

“岸英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她黯然說道,眼中淚光閃動,“還有岸青和岸龍的結局
……我的孩子們!”

“誰,誰告訴您的?”

她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問題,清秀的容顏上是難以擦寫去的寂寞和失望,“其實,我本來
隻想成為一個幸福的妻子、一個幸福的母親,我隻希望,可以與他在那個離亂的世界裏
長相廝守…….我從沒想到、也從未希望他會成為人世間的一代雄主……..不,即使我
為他的事業而死去,也是因為――僅僅是因為,我愛他,我不能背叛我們的愛情。明白
嗎?”

我點點頭,“他還是一直懷念您的,即使在多年之後。您是他的‘驕楊’。您給了他最
美好的愛情,給了他一個傑出的長子。但是您,也許早應知道,您的他,是千年不一出
的人物,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他不可能成為一個為愛情、家
庭或兒女之情所縛的池中物。”

她寂寥地低下了頭。

“我該走了。”我向她告辭。

“請稍等。請…….請你告訴我――,無數人――包括我和他――為之奮鬥、犧牲的那
個紅色江山,如今怎樣了?”

我覺得措辭艱難。良久,我終於說:“還有許多問題。還有很多的人不滿意。但是個人
覺得,我們終於生活在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盛世。”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所謂盛世,就是,大概,不會有人輕易地聽到‘犧牲’這個詞吧。”

我欠欠身,走了出去。

心亂如麻。不知這所寂寞的宮殿裏還住著誰?

有人輕輕掀開了另外一扇門氈。啊,我好奇地向她望去,發現她也回眸向我一笑,皓齒
粲然,是個圓臉的女孩子。

“鄭園園!你怎麽在這裏!”我驚叫起來,撲了上去,勁太猛了,我不但將鄭園園撞到
,且一膝著地,摔傷了自己的膝蓋。

“別大驚小怪的!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她扶起我來。

“這是什麽地方?不就是月亮裏的廣寒宮嗎?”我揉著自己的腿,“我還以為住戶隻有
嫦娥一人――最多加上兔子和吳剛。啊,猜,我剛才看到誰?”

“見到誰我都不會奇怪,無非是一個不快樂的女子。”

“不快樂的女子?你怎麽知道?”

“我在這裏見過許多人。珍妃,阮玲玉,翁美齡,章亞若……”

“最後一人是誰?”

“蔣經國的秘密情人。”

“但是,但是,”我倒吸一口冷氣,結巴起來,“她、她、她們都死了!”

“我也打算步她們的後塵。”

“你說什麽?”我頓時覺得陰森徹骨。

“活著很痛苦,沒什麽意思,離開人世不錯,還可以有這麽一個地方可以來。今天我是
來看看的,還沒下最後的決定,隻是來看看這個地方是否適合長期居住,沒想到遇到你
。”她故作輕鬆地說,“看,上蒼真是仁慈,讓不快樂的女子,離開人世後還有所歸。
所謂奔月,就是這樣的一程旅行,一切不快樂的女子,最終都會來到這裏,在月亮裏得
到永生。”

“園園!鄭園園!”我嘶叫起來,“我是在做夢吧!是的!我是在做夢!告訴我,為什
麽?這是為什麽?!”

“噓,噓――”她把我攬入懷中,“別吵,別吵。你不會有事的。男人不屬於這裏。你
是在做夢,但你會醒的。”

“告訴我你為什麽――”我喉嚨沙啞,狠狠地抓著她的手,“要來這裏?”

“我很蠢。愛上不該愛的人。沒法了結的感情,走不出的死胡同。”

“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妻子…….”鄭園園欲語還休,“懷孕了。”

我心裏一陣難過,為鄭園園而難過。這份感情中,她的不通世故人情,一部分固然是她
自己的錯,但我可以肯定,她所耽的罵名和委屈,一定比她所得的快樂要多。

“這是個很簡單的決定,園園,離開他,讓他回到自家的熱炕頭上去!”

“可是曾經一度……我愛上他…….”她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不是不知道,一切都
會過去…….會像下過雨的地麵一樣,衝刷得幹幹淨淨…….可是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算
什麽呢?――不過是枉作了小人。”

我心痛地揉著她的頭發,“我本以為,你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子。記得嗎?我曾經諷
刺你,我說過――簡直懷疑你是否有心。你這個傻大姐兒,終於也知道戀愛的滋味了。
――可是聽我說!沒錯兒,挺蠢的,戀愛戀錯了人就挺蠢的,更何況是婚外戀;可是不
管他有多好――或多壞,都不值得你為他放棄生命。”

鄭園園伏在我肩上無聲地哭了,殷殷淚水濕透了我的衣服。

“走,我帶你回去!我知道回去的辦法!”我拉起她來說。

“不用了,我知道回去的路。”她哭得希裏呼啦的,摟著我的腰,一張臉滿是淚漬,像
隻委屈的小花貓,“王齊,王齊……”

“噓,什麽都別說了。”

“過去……,咱們、咱們在學校的時候,我對你……真的是…..太差勁了……我不懂事
,是的,像你說的那樣,那時候的我,沒有心。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太晚了……
原來人,不栽跟頭,就沒法長大……”

“好了…..沒事了…….”我拍著她的腦袋。“你,是國姓爺鄭家的女孫,不圖錢不圖
利,實心實意愛上一個人,誰敢責備你,你讓他亮出他的道德貞潔帶來。”

“老爸要是知道……”她仍痛苦著,閉著眼,淚水順著眼角流淌出來。

“他也無權指責你。再說,你是鄭園園,不是陳圓圓,你的愛情故事――謝天謝地――
又沒給俺們賠上萬裏江山。”

園園破涕一笑。情緒終於穩定下來了。

“到了這裏,我才知道,世上有多少不快樂的女孩子――”

“嗯?”

“來,我帶你看一樣東西。”她挽起我的手,擦擦眼淚,帶我沿著長廊向前急急走去。
在長廊的盡頭,有一麵約一人高的酸枝木穿衣鏡。當我們走近前去,穿衣鏡內映出我們
兩人的身影。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這是何意。

“王齊,來,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往鏡子裏看――”

我按照她說的做。

“看到什麽?”

“我們倆。你和我。”

“再來一次。你精神不夠集中,忘記我!忘記站在身邊的我。什麽都不要想!”

我再次睜開眼睛。說也奇怪,我在穿衣鏡中看到了在北京上新東方時候的第一位女友陳
小婷。她仍然戴著眼鏡,穿著樸素,頭發短短,臉上盡是憂傷的笑容,自言自語說道:
“爸爸媽媽,你們打了二十多年的架啦!你們已經都五十出頭,人生苦短,為什麽不能
在餘生好好地善待對方?如果不能,就和和氣氣地離婚,重新尋找各自的幸福,何苦一
定要互相折磨對方?”

我上前去激動地敲打著鏡子,“小婷,小婷!”

鏡中人毫無所動,繼續自言自語,“我好想有一個自己的家。在中國也好,美國也好,
隻要他真心對我,我真心對他……我們不用掙很多錢,隻要有一所小房子,房子裏亮著
燈,燈下是溫暖……”

她冉冉而去了。我著急地使勁揉眼睛,這下看到另外一個女孩子出現在鏡中:漆黑的長
發,細長的眼睛,穿著鬆身衣衫,已經有四個月左右身孕的樣子。

“譚薇!”我驚訝地叫道。上前去再次大力地敲鏡子。

鏡中人還是沒有看到我,她低頭,輕輕摸著自己的小腹,溫柔地用英文跟寶寶說話,“
你爹地不想要我們呢!放心,媽咪也一樣可以把你帶得很好。媽咪會堅強的,嘿,別小
看人,媽咪不是隻會吃喝玩樂的。”

可是她抬起頭來,神色蒼茫,無助,分明還是受了傷害的。隻聽譚薇疲倦地說:“沒有
關係吧――其實跟誰都沒有關係的――世上的愛情雖然已經所剩寥寥,可是世上的男人
,要多少有多少。”

然後像鏡頭一閃,她又冉冉而去了。

我已經放棄擂鏡子,隻是靜等下一位出現。可是當她真的出現時,我又忍不住上去敲鏡
子。

“喂,喂!怎麽是你,顧婉?”

鄭園園上來扯住我,“噯,別吵,且聽她說什麽。”

“如果顧婉還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誰又有資格稱自己是?”我不能置信,大叫起
來。

顧婉仍然美貌如花,膚光勝雪,精致的淡妝下,黑色的眼瞳深不見底。她幽幽地說:“
不錯,他心地好,為人四海,善待朋友。人人都說我得到了最幸福的婚姻。可是我也是
女人,一樣渴望看到英俊的麵容,渴望炙熱的擁抱…….每當夜晚到來,躺在他的身邊
,躺在草草一度後打著呼嚕睡去的他身邊,總覺得時間像淙淙流去的水,淹了我,熄了
我,日久天長,要把我變成搖曳的水草;可是,我心裏還有小小的火苗呢…….”她痛
苦地蒙上自己的臉,“啊,我大概是看《金瓶梅》太多了,怎麽會對潘金蓮嫁錯武大的
心理感同身受?”

她又悄然移開自己的雙手,凝視著這把春蔥般的纖纖十指,“何苦這樣為難自己?我也
隻不過是一個女人…….當他向我搭話的時候,我覺得心頭似小鹿在撞跳,那種感覺,
從十六歲後,再沒有過――

“往前走一步,是深淵;往後退一步,是死水……”

顧婉也冉冉而去了。

我一把抓住鄭園園的手,緊緊攥著,直到她麵露痛苦的表情。“告訴我,為什麽她們會
出現在這張魔鏡裏?!”

“這張鏡子裏,收錄著天下所有因為愛情而不快樂的女孩子的心聲。她們對人世尚有希
望,徘徊中暫時還沒到月亮上來報道的打算,這樣――如果在人世中她們得到了所希望
的溫暖,關懷和愛情,她們就永遠也不會想踏上奔月的旅程;但如果不能……”

我震驚得渾身發抖,像發瘧疾一樣抖得不能自已,“真的嗎?是――真的嗎?”

鄭園園點點頭,“人的軟弱,有時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嫦娥姑娘是個例外吧?她看去沒肝沒肺的,嘻嘻哈哈那麽快樂。”

“她的確是個例外。但是你沒發現?她其實也是一個被愛情傷害了女人,用滑稽幽默給
自己穿上一層保護衣而已。天下有一類這樣勇敢的女子的:失戀或失婚沒能把她們變成
祥林嫂,卻使她們成為優秀的喜劇演員。”

“還有這樣的人?”

“一位名門女,長得不好看,離婚三次,照樣嘻怒笑罵,享受人生。”

“哦,此人我知道。時代變了。按照過去標準她該投繯死,可是人家活得多堅強!月亮
這個地方,一定不屬於這類人。園園,我並非讚同你過去的所為,但我更不讚同你跌一
跤後,自願投入道德君子的口水中而淹死自己。你的生命,比這個過失貴重。此地不宜
久居。走,我馬上帶你回去!”

“放心,”鄭園園再次粲然笑道,“我曉得回去的路。”她輕輕掙開我的手,忽然,趁
我不備,縱身往鏡子裏一躍;鏡紋一時嫋嫋如波,蕩漾如敲入一顆石子的湖水;我再一
眨眼的功夫,鏡子已經平靜下來,她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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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這章真令人無限感慨。

“天下有一類這樣勇敢的女子的:失戀或失婚沒能把她們變成
祥林嫂,卻使她們成為優秀的喜劇演員。”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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