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十三)
(2009-10-13 09:53:20)
下一個
二十三、
我開車在堅尼街和東百老匯大街一帶轉來轉去,到處都是單行線;經過無數酷似廣州街景的小店鋪,什麽“富貴金店、流行發型、健康針灸、楊氏律師、發燒音響、美人照相、三和燒臘”之流,終於覓得一處停車之處,泊車下來。
――這裏是曼哈頓南端下城的唐人街,也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唐人街,誇張的說法是,裏麵有20萬中國移民。不管是跳船還是偷渡,隻要人往這地界一鑽,立即大海攙砂一般,就是天王老子也揪不出你來。
我住昆士區,通常買菜不會來這裏;法拉盛的唐人街規模其實也非為小可,不過還是沒有這裏博大精深。每當我開車或信步於此,耳邊就會不期然響起《不見不散》上那對活寶男女的對白――
李清(困惑地):“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移民到廣州了?”
劉元(幸災樂禍地):“還是廣州郊區。真冤!”
我穿行過孔子廣場上6米許高的孔子塑像,見那塑像底座下亂丟著一堆空飲料瓶子,如織的遊人,在慈眉善目的他老人家身旁走過、觀看、留影,喝完飲料的人把他們的空易拉罐往那堆空飲料瓶子處繼續一丟,請夫子尚饗。
孔子躬著身子,長袍廣袖,笑容可掬,如果不是謙虛得過了頭,就是天生駝背得厲害。塑像雖然龐大,他人並不顯得高。即使把駝背匝直了看,也是個五短身材。
走過一隊觀光團,導遊小妞打著小黃旗,一位戴著玳瑁邊眼鏡、看去像來自內地的某級文教官員的儒雅老先生對塑像的尺寸表示不滿,就地發作起來:“.孔子身高九尺六寸,古稱‘長人’, 身材高大,頭有異骨,為何塑出來像個侏儒?丟中國人的臉!我要找他們市領導反映反映!”
導遊小姐勸道:“走啦,陳老!管這閑篇幹嘛?下站去大西洋城,把您輸在拉斯維加斯的老本撈回來是真的。”
陳老馴服地跟著團去了。
唐人街的中文書店不多,我統共找到4家,它們共通的特色是:不光賣書,還兼營文房四寶。最暢銷的書籍是英文字典和語法書,移民入籍的指導,因為這些都是新移民的急需;此外是風水、算命、佛教、養生、氣功,再次為經商投資、保健育嬰、兒童教育、烹飪裝飾,文藝類書籍裏唯一暢銷的是武俠。我連找了三家書店,見古典小說最齊全的一家也不過僅擁有“四大名著”而已,連特意用來招徠顧客的《肉蒲團》上都落了一層灰。――這年頭,以為讀者會缺省地曉得《肉蒲團》是本什麽書的想頭,是不是有點兒非分?
走完第4家時,看店的北京小姑娘見我失望,忙說:“你搭地鐵,Q線,在23街下車,沿著第六大道走,那裏有個很大的跳蚤市場,我上次去,見到過一個怪怪的中國老頭在那兒練攤,擺著一些二手的古典小說賣――種類倒是挺全活兒的,如果你不介意是舊書的話。”
“謝謝。”
出得書店,夕陽晃晃得照人眼,見一座琉璃花脊、八角飛簷的唐樓,外層像給塗了一層錫箔。看看天色已晚,不知去了值是不值,能不能淘到。想著想著,腳下已經走到堅尼街華埠的地鐵站口,索性刷了卡進去。列車來得很快,不一時,我從23街地下鑽了出來,踏上第六大道。
原來這家“Annex”是曼哈頓有年頭的室內古董跳蚤市場,周六和周日兩天開市,從日出開到日落;交了一塊錢門票,我進去看時,發現許多賣家具、首飾、銀具的攤子都已經收攤、或正在收攤,市場內彌漫著一個大集市開到荼糜的闌珊意味,我因目標明確,在一樓轉了一圈,並未費時太久,就找到書店小姑娘口中所說的那個“怪怪的中國老頭”。
他穿件織錦緞的半舊灰紫唐裝,立領,連袖,對襟,直角扣。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年紀坐七望八,身材瘦而高大,老褶遍布的臉如水道衝刷過的黃土高原,坐在攤畔的一張紅漆雕花木椅上,星眼朦朧,似乎睡去。
書很多,擺在攤外的起碼就有百多本,而且都不似新的。我找尋《聊齋》,遍搜不獲。
“大爺!”我輕輕喚那眯縫著眼似乎睡著了的老人,“您這兒有《聊齋誌異》賣嗎?”
隻聽老頭夢囈般,口吐一段我所不能了解的文字:“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蕊宮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
――天,這位攤主,他不是灌多了唐人街散裝出售的偽劣二鍋頭,喝醉了吧?
我圍著他的椅子轉了一圈,拚命震動鼻翼,並未嗅到刺鼻的酒味。
“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靈;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又一段古漢語夢話出台。
“大爺!老大爺!Sir――?”我搖晃著他的肩膀。
老頭睜開惺忪的雙目,“哦,又來一個買書的。幾點啦?”
“六點半。”我抬腕看著手表說,“大爺,您這兒有《聊齋誌異》賣嗎?”
“六點半,收攤啦。”老頭站起來,伸個懶腰,極為不耐煩地說。
倒黴,奔馳一番,隻落得這樣,早知騙他說是五點半。
“大爺,買賣人家,不與生意為仇,您看我特意跑一趟,您要有書,何不賣給我呢?”我陪笑著說。像張大教誨李三、王婆教誨西門慶那般的,“作小”。
老頭正在往口袋裏裝書,聽到我的話,動作停頓下來,“你小子像是大陸出來的學生?”
“是是。大爺。”
“你高考時考了幾次考上大學的?”
“嗯?”我納悶於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一次啊。”
“出國留學呢?考過幾回雞鴨魚和托福?”
“也都是一次啊。”
老頭於是怒了,操著一口山東鄉音罵道,“收攤了收攤了!走走!”――他驅趕著我,像心情欠佳的農婦驅趕著跑錯到她門上的鄰居家的雞鴨魚。
這怪老頭,怎麽如此不講道理?發起火來比周星星還無哩頭。
然而我決定“作小”到底。
“大爺!聽口音您老也是山東人吧?我跟您可是老鄉啊。咱們出門在外,都挺不容易的,您賣我本書,我又不是不付錢,看老鄉的麵上,您老就崩難為我了――”我舌粲生蓮花地遊說著他。
“山東的?你家哪裏?”
“青島。”
“青島?那是什麽怪地場,咱沒聽說過――”他耷拉著眼皮,麻利地卷起一副字畫。
咦,他這不是欺負人嗎?都說店大欺客,他一家小破攤子,也敢這樣欺負我豪客王七?
我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大爺,您老華僑了吧?您哪年出來的?德國人強占膠州灣的時候您全家就移民來美了?五四運動發生的時候您已經不在中國了?我不信。看您的壽數,好像還沒蔣夫人老嘛!您可以沒去過、但您就沒聽說過――青島?山東第二大城市、輕紡織中心、避暑勝地、北方著名良港――的――青島?”我喋喋不休,越說越來氣,務求逼他認帳而後快。
“確實沒聽說過。”
我徹底出離憤怒了,“嶗山,那麽嶗山你總該聽說過吧?你這山東人是裝的吧?”
“嶗山?Yes,那當然。”老頭的態度緩和下來,“為了寫作,我還實地考察過那裏呢。那年頭還不太興深入生活和出外旅遊的說。你是嶗山人?”
我反問:“您哪裏人?”
“淄博。貴姓?”
“免貴姓王。”
“姓王,好好好――”他捋著自己白須滿意地笑,忽然,他的神色發展為進一步的驚喜,“原來你小子是…….”
“淄博,怪不得,”我兀自生氣地說,“你們淄博人,還有省城濟南人,都嫉妒我們青島風景漂亮、硬件設施好,市民比較洋氣,所以拚命跟我們青島人對著幹。這就像成都和重慶,北京和天津不對付一樣。”
“泥人張捏上一千八百個泥人之後,也不見得個個都自己記得,”他根本不接我的茬,嘟噥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又擺擺手,像擺走一隻蒼蠅,“anyway,莫提什麽青島黃島,你既然是嶗山人,又姓王,咱們有緣,我將書借你一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拚命扶住自己已經脫臼的下巴,我結巴著感動著道:“這…..這怎麽好意思呢?”
隻見老頭向他那大口袋裏掏了一番,掏出綠花錦套封裝的一套書,打開看時,函內裝有4冊。他不勝惜惜地拿起其中一本,掀開,我見那竹紙抄寫的頁麵,字跡遒勁,半葉9行,每行27至30字不等,絕少塗改之處。隻是紙色湮黃,如失色的胭脂,且書的邊緣已經有些破損,紙質陳舊發脆。
老頭輕輕撫摸著這冊書,自言自語道:“不肖子孫將書隨便出借,以致半部原稿飄零海外。哼!當年老王要以500兩黃金買斷,我那般窮困,也沒有賣給他老王。”
“誰是老王?”我不禁插嘴問道。
“一個比我會考試的家夥。也是咱們山東老鄉,人們叫他王漁洋。”
他將這套書遞了過來,書頁抖抖嗦嗦,像秋天的落葉,隻怕一碰就散了。
我戰戰兢兢如接一隻碎了外殼的雞蛋般將這函書接了過來。媽呀,這真是書裏的祖宗,這套書肯定比蔣宋美齡女士還高壽,除了把它供奉起來,每日上柱香什麽的,我可怎麽看呢?
老頭像是了解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說:“隻是出借,並非送你;就在這幾天之內,咱們還有一麵之緣。到時候我幫你讀。”
“幫,您怎麽幫呢?”
“小後生,你到那個攤子前――”他指著左鄰大約40米外的一位老墨,“把那張塑料椅幫我收回來,那椅子也是我的。我要收攤了。”
我想這是小case,答應著去了。老墨的攤子上出售印第安銀飾,粗粗的銀手鐲銀項圈,光彩照人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我跟他交涉說英語,他表示聽不懂。我隻好連比劃帶說,表示這張塑料椅的主人需要這把椅子了,我來拿回去。老墨麵帶困惑,還是不懂。我動手去搬那張椅子,這下老墨真怒了,幾乎要與我廝打起來。他狂呼一個詞多遍,像一隻被踩痛了蹼的磔磔叫喚的大鳥――“Mine, Mine, Mine!”――表明椅子不是別人的,是他的。我被他叫得發毛,回頭要找老頭來跟他說理,一轉身,發現老頭的攤子――
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我的天!至少一百多本書,一張桌子,一隻椅子,字畫,口袋…….在不到兩分鍾的功夫內。
我呆立在老墨的攤前,感到活像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