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十七)
(2009-10-11 07:03:02)
下一個
十七、
付嚴的臂傷,將養三個月後痊愈,左手活動、取拿物品,都不受影響。隻是他的左臂肘處,非用強力不能拉開,所以他的左臂,落下一個微彎的毛病。
因為他屬於因公負傷,部隊上照顧他,讓他提前退伍,並在我市給了找了一家國營企業的業務科接收,這在戶口製度嚴格的當日,對一位來自農村小城鎮的軍人,已經是非常出乎意外的好安排。
他受傷之初,我和同學們曾買了罐頭果品去部隊駐防醫院看望過他。但是畢竟後來的人生道路兩不接軌,他上班後如何,我們就不知道了。
常廣寒的事故,除她個人在學校受了處分之外,那六班長和四班長也受牽連在部隊受了點小處分。不過聽說不太嚴重。
我因不知情,而且在軍訓中也沒有讓她打槍的決定權,雖然與事故起因有關,但沒有受到處責,僅受到老係主任的口頭批評。
不過我始終自譴,常老師的命運走到那一步,與我脫不了幹係。
學校對她的處置可是說是嚴厲的:一次記大過處分,賠償付嚴3000元錢(那時常的工資也就是600多元),由其工資中逐月扣除,在學校做檢討,向部隊做檢討。
在那個年月,高校對教師學曆的要求,正在趨於正規化和嚴格化,沒有碩士以上文憑,以後很難走上講台。常屬於最後一批以本科學曆分配進入我校的老師之一。本來她分配來我校的時候,係裏允諾,可以念在職研究生,出來後可以當講師、副教授、教授,一路沿著黃磚路升上去,但由於那件事,係裏不再提起。
她與尚之聖相識於浙大,他碩士畢業,先分來,一年後,常廣寒大學畢業,步其男友的後塵而來。尚一來就當上講師,沒多久即晉升副教授,已經有帶研究生的資格,是大學裏冉冉升起的明星教員,而常一來就闖下大禍,從此戴罪。
係裏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並且漸漸地不看好他們的未來;但他們表現得很得體,相互看上去非常克製,公共場合中像兩個關係平常的同事。尚之聖沒有為常廣寒所受的處分找過什麽人,求過什麽情。
我無法代為懸揣尚對這件事的態度,不過聽到係裏傳言說:他似乎漠不關心,從不對此表態。
他勤奮地教書、寫文章,不停接受外界會議的邀請,加入各種學會和協會,甚至開始參與係裏的政務。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係裏係外總會有些的無所事事的八婆,探知到一些無益的題目,供大家遣有涯之生。
學校住房緊張,未婚教師一般都是兩人擠一間宿舍。尚之聖因為攜帶名牌學位而來,科研成績出色,學校特批他在筒子樓裏擁有一間單人宿舍。他與一些成家的男女教師比鄰而居,自然什麽都難逃人家的觀察。
據說他私生活極為不檢,本科生研究生都搞過幾個,還跟留學生樓的一個英籍外教上過床。但是他是個未婚的教師,所做的事談不上對不起誰,除了嘴碎性急、心裏擱不住事兒的老係會旁敲側擊地敲打敲打他,也沒人真下手管這閑帳。隻是流言蜚語禁之不絕。
奇怪的是,他的正經未婚妻常廣寒卻從不被這些流言蜚語所涉及。她從不出入尚之聖的宿舍樓,她與另外一個女教師所合住的宿舍,也從不見尚之聖出入。
漸漸的,人們懷疑他們之間,那杯茶已涼。
學校的青年男教師,十之八九已婚,剩下未婚的幾個,也都算尚之聖的同事,礙於國人“XX之友不可以友”的慣例,未便對常廣寒下手。因為她分配來我校的時候,大家都已知道,人家是“廟裏的豬頭――有主兒的”。
那時的我,是個情竇初開的、困惑苦惱的少年。我考慮的世界萬物、社會人生,都是以我個人為圓心的。這也很自然,十八、九歲的孩子,大多會這樣想問題。
每晚我鑽進被窩,就開始詛咒命運:為何把第一個映入我心底的女子,設定為我的老師;而且,把我和她的初遇,設定為她的一場劫難的開始。
多年來的傳統教育,關於師生間牢不可破的樊籬態度,鎖定了我的勇氣和行為,可是鎖不住我的關注。
我所關心的,和唯一關心的,就是常廣寒這個人。
據我的周密觀察,她的生活相當簡單、樸素,像修女一樣沒有多少個人歡樂。
有幾次我碰到她和未婚夫一起在小廣場邊的長椅上坐著。隆冬,她穿得很多,戴著厚厚的毛手套,從一個小塑料袋裏掏出饅頭屑來喂鴿子;尚之聖坐在一邊看書。時而覺得冷了,站起身來,跺跺腳下的積雪。遠看去未嚐不是不是一對郎才女貌的佳男女。
我因為留意常廣寒,隻要碰到這種情況,都會遠遠地盯梢他們。我發現,他們兩人非但沒有熱吻、擁抱過,連拉拉手、互相拍拍對方肩膀這種動作都沒有過。那時已經是九十年代初,學生們早就開放得一塌糊塗。如果說他們是教工,比較注意為人的師表,可是作為一對人所共知的未婚夫婦,似乎又不必拘謹成這樣。
至於她的工作方麵,在可預見的未來,她需要做的就是當好一名輔導員,並洗去檔案裏的汙點。
我可以在每周例會、政治活動和衛生掃除時看到她,她常去女生宿舍探訪和查夜,但根據學校不成文的規定,年輕的男女教師,都不去異性的學生宿舍探視學生,所以我從未在男生宿舍見到她。
為了得到更多與她接近的機會,我主動請纓,擔當起學習委員之職,並一直濫竽至大學畢業。
事情還是滿多的,如果不偷懶的話。要牛馬走於師生兩端,經常性地交代一些表格,材料,收作業,傳達係辦通知,考試的時候負責公布成績。還有,每個學期初,都是我負責收好同學們的書本錢,交到常廣寒手中。
生活委員常年闕如,有幾個學期,我也代行其責,比如發飯菜票,購買班級物品,組織打掃衛生等。
她從來沒有責怪過我,從來沒有表示過對我那次無知肇事的不滿。確切地說,她從來沒有與我提起過軍訓。仿佛忘了。
態度很得體――自然,大方,一點溫和的關心,像一個老師。其實我後來回憶起來,在打靶場,她走過來致意,也是一個老師對新生的問候。
是我自己表錯了情會錯了意。
秋季學期很快過去了。過完陰曆年,我們在春寒料峭中返校,新的學期又開始了。
有次送錢去係裏辦公室,經過走廊,迎麵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與我走了一個對臉。那人過去後,我琢磨這張棕黑色的臉龐可曾在哪裏見過,忽然記起來,原來這人就是軍訓時候的排長付嚴。
正在詫異間,常廣寒也匆匆走過走廊,見到我,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在辦公室等我。”
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內,她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隻棕皮信封,鼓鼓的,一看即知,裏麵裝滿現金。
她的桌上有一張信箋,端正秀媚的小字,抄了一闕古詞。我好奇,不由上去瞥了一眼,是首很悱惻的詞: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剛看到這裏,常廣寒回來,我交了錢,寒暄兩句,就出去了。
回去後查那首詞,遍搜不獲,請教有才女之目的、當時就讀中文係的林六女友,伊正在給我們老六織毛衣,頭也不抬地說:“清詞。納蘭性德。”
――於是我得以在圖書館中文藏書部讀到詞的後半闕: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這樣美的詞句,但是一語成讖。前半闕像她一生不順的感情,後半闕像她歸宿可哀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