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十六)
(2009-10-10 09:09:59)
下一個
十六、
過了一會兒,李三回來,重新拿起話機。
我笑道,“倆老爺們兒家這麽煲粥,煲到要拿充電器救急,這要傳出去,我老臉都沒處擱。”
“我話沒說完呢,憋得難受。你就從了我這一次吧。”
“那你就說。”
“我不願出麵去勸孝光,不是因為這事兒上我要當縮頭烏龜,而是因為這事兒有違我的原則。”
“什麽原則?”
“不要輕易給人下道德判斷的原則。”
“這從何說起?”
“你記得大學時候,我那床頭書架上一直有套書吧?”
“我就記得你牆上貼的那日本妞,挺波霸的。”
“切。提那一壺幹嘛。”。
我笑道,“總不能因為你現在憤得連日本車都不開,就否認十年前貼過日本女人;小時候的事兒麽,有啥抹不開的?――我是真不記得你那些寶貝都是些啥玩意兒了,除了手抄本,無非是關於你們曹叔叔家怎麽怎麽闊過的一些考證吧?”
李三的聲音鄭重起來,“這一輩子,對我影響最大的書,並不是《紅樓夢》,也不是《金瓶梅》,不是《聊齋》,不是《水滸》,而是——《閱微草堂筆記》”
“噢。”
“我呢,很小就開始讀這本書了。初中吧,差不多是剛剛能看懂文言文的時候。反複讀,讀過許多遍。作者紀昀這個人,不是現代人從電視劇裏看到的那位為民請命、鐵嘴銅牙的好書生,他是一個軟骨頭,弄臣,盛世的風雅點綴,然而這還不是我最討厭他的地方。——怎麽說呢?我反感他就在於,他寫書時所寄予的快樂,不在於敘事——雖然他文筆相當出色,而在於敘事之後的倫理判斷。幾乎清一水的是關於天性與人倫衝突的倫理判斷。
“所謂倫理判斷,隻指他在用他那個時代的想當然正確的倫理,對他筆下的人物進行價值判斷。並進行誅心之論。”
“守節,望門寡,纏足之類的?”我問道。
“嗯,差不多吧。譬如有一個故事,他講到婆媳寡婦二人,帶著一個小孫子苦苦過活。那年發大水,這個孝順兒媳帶著婆婆和小兒子逃命,河水暴漲,婆婆和兒子都落了水,千鈞一發之間,她的內心遵從了孝道的召喚,放棄了小兒子,救出了老婆婆。然而老婆婆活命以後又哭又罵:‘我家幾代香火,隻有小孫子這根獨苗。誰成想你不救他,反救我這老不死的!’於是她不吃不喝,絕食而死。孝婦又痛又愧又悔,不久也死了。這時候紀曉嵐先生跳了出來,編造了幾個不同之人的口吻,去判斷這位孝婦的行徑:她的犧牲有意義嗎?從孝道的角度講如何如何,從香火的角度講如何如何,當然,她作為女人是難得的,但她竟然絕了一家的祀,這是絕對不可饒恕的;然則如果她坐視婆婆淹死,那她更是十惡不赦的…….當時看得老子那叫一個心頭冒煙!恨不能抽丫的!我最恨故意把人放置在絕境中還要老婆舌頭的勾當…..而且我深刻地省悟到,倫理,是世易時移,不斷變化的。世上並無想當然永遠正確的倫理。從那時候起,我對一切輕易的道德判斷,對一切進行輕易的道德判斷的人,都十分警惕小心。我也一直警惕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一種人。”
“可是孝光的事,”我沉吟著說,“並非他處於某種不能解脫的絕境。而是――”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你我誰都不知道。”他打斷我說,“社會,是先有了婚姻,其後才有了關於婚姻的道德。而婚姻是什麽?無非是一個為了保障幼雛成長的體製。當然對有愛的兩個人來說,婚姻是愛情的結局。他並沒有愛她到心甘情願受縛於婚姻的程度,而她也並不是孤苦無依,她完全有能力提供幼雛成長的保障,對這樣的兩個人,我們跳出來,要求他們一定要結婚,是不是還是我們內心那種想給別人做道德判斷的東西在作祟?”
我有點走神。默默地想,我家老頭要是聽到這頓奇談,大概會把鞋底脫下來抽對方的嘴巴。我是我爹的兒子,我的家教已經在血脈裏,我永遠不可能像張大那樣去做,也不可能像李三那樣去想,可是對李三的理論,我不是完全不讚同的。
“喂、喂?”
“聽著呢。”
“你怎麽想?”
“事非關己,哪能替人做得了這麽重大的決定?不過我見到他,還是會勸他的。你,就隨你了。”
“也好。”李三又清清嗓子,“告你件事兒,尚之聖轉到哥大來了。”
“誰?”
“以前教機械工程的尚老師,現在是尚教授了――你不該忘了他。”
“他來幹什麽?”我皺起眉頭。
“Ft,哥大是你家開的嗎?――他是我們係正經聘來的。”
“這廝原來在哪兒混?聽說是得克薩斯鄉下一地方。”
“鄉下?鄉下也看什麽地方!七,說了你別不愛聽――人老尚一向就混得不錯:出來上學去了梅隆,教書去了A&M,這些年論文發了不少,還有兩篇上Sci了。”他頓了一下,“結了婚,生了個兒子。今年都5歲了。”
“跟誰呢?”
“聽說是出國以後,回去探親時候家裏介紹的。”
“什麽?他那樣的老油條還用介紹?當年左搞一個研究生,右搞一個本科生,橫著還能抱上一個英國外教!不都是他嗎?”
“老尚大概就是那種娶老婆一定要娶處女的主兒吧。他老婆我也見到過:長得順眉順眼的跟阿信似的,絕對算不上好看,就是兩個字:聽話!老尚一說話,他老婆跟小雞啄米似的一邊淨顧點頭了,唉,看著怪可憐的。聽說以前是一連戀愛都沒談過的大專生。”
我氣結,“又遭害一好人。”
“我知道提到他你不爽,我也不爽,他的風流花心,是害了常老師;可大家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常廣寒也實在不必那麽想不開嘛,就算結了婚,過不下去,離婚就是了,何況還沒有?分手不就結了。何必在婚禮前一天吞安眠藥自殺呢?鬧得那麽大,記者都來采訪,記得老係主任?為了躲記者,緊跑慢跑,來咱們宿舍貓著。咱老係這人可是屬跳蚤的,一杵就跳,天不怕地不怕一人,那幾天都沒少灰頭土臉的…….”
我打斷他的緬懷,動了怒,“人不到山窮水盡,誰舍得放棄自己的生命啊?――你說得太輕鬆了!常廣寒為什麽來咱們學校,人家和他尚之聖一樣,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留杭州,回家鄉廣東,闖海南,下深圳,去哪兒不好?一個小姑娘,那時才20出頭,千裏迢迢奔你的家鄉城市而來,跟你進了同一個學校,人生地不熟的,不都是為了愛情嗎?這老油條他媽的太不是東西了。”
“這事兒啊,其實我也一直琢磨來著,不明白――實在想不明白。男人花心我理解,不過我挺不理解老尚的。放著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身邊兒,他不使喚,反而腥的臭的往筒子樓裏帶――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呢?”
“再有病也沒影響到你去選他的課,給他捧場。”我譏諷地說,“沒記錯的話,他還給了你92分呢。”
“我不是說了嗎,我對尚之聖也是有看法的。一個大美女在他手裏給造了,我能不憤怒嗎?更何況還是帶了咱們三年多、朝夕相處的老師呢。”李三的語氣輕快起來,“來了這些年,你別說,什麽奇形怪狀的事兒都見過一些。那年一老美師兄結婚,我還出任伴郎呢,前一天晚上還跟一班人陪著他在吧裏胡混,喝得都高了,回去都睡他家裏,第二天哥幾個好不容易爬起床,把小子晃起來,給他塞吧進他的西服裏去,給小子刷了一公斤香水,一公斤頭油,人模狗樣出了門,來到婚禮現場,結果等啊等,儀式就是不開始。過了倆鍾頭,伴娘過來遞了話:新娘跑了!穿著婚紗就跑了!我師兄接著就搶天呼地,發了一陣飆,把樂池子裏的架子鼓都踹了。當時我還想呢:嘿,you lucky basterd! 別以為你就人生完整了,你還沒見識過更厲害的‘跑掉的’新娘哩!”
“是,我承認,老尚當時也給學校修理得不善。要不他怎麽非考出去再受二茬苦呢,其實年齡也不小了,在國內也算混得不錯。”
“該怎麽說,專業牛就是硬道理,到哪兒都吃不了虧。尚之聖好色,為人差點兒,可你不能否認他研究做得出色,課也講得好,不服不行!當年他教的那門課,對我們的專業多關鍵哪!你老弄得跟伯夷叔齊的嘴臉似的,誰尿你丫那一壺――缺這幾個學分,出國聯係的時候成績單上沒吃虧?”
“怎麽沒呢?要不然你考入一流的哥大,我混進三流的A大嘛。”我陰陽怪氣地說。不過10年的老同學,睡在我斜對鋪的兄弟,放屁打鼾當年都雞犬相聞的,熗兩句就熗兩句,誰又能怎麽樣誰?
“大家商量給常老師建個祭奠網站呢,你幹脆化悲痛為力量,負責設計網頁吧。”
“那種三個按鍵:一個點燭、一個上香、一個點歌的網頁?我不幹那種無聊的事。比較實在就是揪出尚之聖來抽他兩耳光,不過這事兒在大四那年常廣寒死的時候都沒下了手,現在也懶得幹了。”
“還是我那句話,別急於給別人做道德判斷,這件事,一句話,就是蹊蹺,老尚備不住也有他的冤情。而且他後來可老實了,再沒聽說有別的事。”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即使當年我以失去三個重要學分作悲悼的抗爭,今日又何嚐有異於閑人飯後的嚼蛆。
說了那麽久,連話筒都握熱了。
“對,你見著他了嗎?”
“誰?…..噢,尚。當然了,一個係的。他……他還想請紐約的幾個學生撮一頓呢,托我給你帶個話,就這個禮拜六下午,在鹿鳴春。你去不去?張大反正說去。”
我不敢置信地,“這就是你打電話給我的目的?――剛罵完了老尚,話音兒沒落,就給他當上說客了。”
“我不罵罵他,你心裏能受用嗎?”李三嬉皮笑臉的,“嗨,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我們在校時都嚼了多少遍了,還說幹什麽?他也就是犯了一個像成龍大哥那樣的錯誤,誰讓咱常姐姐沒有人家林鳳嬌氣量大呢?這是許多女人閉閉眼睛就過去的事,她非要以死相爭!”
我不吭聲。
李三又繼續遊說道,“山不轉水轉,你是進Industry了,我可還要在學術界混。將來不定什麽時候,我可能會需要到老尚的一封推薦信――他在業內,現在名氣已經起來了,以後前途更未可限量。就是你王七,不是兄弟我烏鴉嘴,在公司呆呆,不景氣了,回學校也是一條路――今天的事兒,對你刺激還不夠大?我這可是對你掏心窩子的話:多交個朋友都沒壞處,何況是咱們專業的大拿?他可是特意提出邀請你的。七,你就算衝我麵子――”
我心灰意冷地說,“你是姓尚的學生,我從來都不是。”
我掛了電話。並且關了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