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十三)

(2009-10-09 22:39:29) 下一個
十三、

任何新入市的股民,大概都像初嚐愛情的少女,總覺得自己千挑萬選的股票是世上最好的。然而當一隻股票跳水,它往往不是一跳到底,而是跳一大截,上揚一點,再跳一大截,再上揚一點;在菜鳥股民眼中,每一次的上揚,都像一個出軌浪子的懺悔和眼淚,使初戀少女“心太軟,心太軟”,那隻本欲斬倉的手,於是就怎麽也砍下不去了。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喜歡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裏。

炒股老手,如張大,就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他曾經像副統帥強調老三篇一樣,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分散化!分散化!你們要把分散化當作座右銘來學。”

我在2000年末曾失過一次手。就是葛老頂著他那顆日薄西山的頭,不停悲歎“非理性繁榮、非理性繁榮” 而沒有人肯聽的時候。不但賠掉2000年初從科技股上賺到的萬把美金,且把數千塊老本都賠了進去。從此我悟到一顆聰明的頭顱,如葛老的頭,是絕不會無緣故而日薄西山的。從此壯士斷腕,不再玩股。

而李三,也就是李靖乾同學,卻不幸對股市情竇初開,他還不及我,我好歹還嚐過愛情的甜蜜,後來才被薄幸拋棄的,他卻是一上來就碰到浪子。這些天他一直持續地騷擾著我,隨著NGQY跌破5美元,他的投資組合已經無情縮水一半。他總是在雅虎股票看板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留言版上搜刮若幹空穴來風的熱點建議和小道消息,然後樂此不疲地向我求證。

我終於領教了什麽叫強迫症。李三早年就有的潔癖,可不也是一種強迫症?

雖然我被他弄得不勝其煩,但同時又對其懷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歉意。否則成千上萬的股票,盡可以大浪淘沙,點石成金,他怎麽就王八看綠豆,非跟鄙公司的NGQY對了眼了呢?

――我從種種角度試圖規勸過他。

開盤前半小時,往往是李三最緊張的時候,也正是我開車往公司走的時間。由於他不時致電找我,我不得不插上耳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折衝樽俎於高速路上,且開且唐:

“三,我又不是壁虎,我像是能成功躲在董事會屏風後頭而不被抓獲的嗎?你看我的小身體兒,我像是能把我們公司那中年、工作狂、一米八三的女CFO泡上床的嗎?我要是知道內部消息我肯定會告訴你的。我怎麽會不告訴你呢?不可能你想知道而我非不告訴你,你不想知道我非要告訴你――”

“李靖乾同學,雖說你大名叫李靖乾——但你爹娘的初始設計是讓你平靖乾坤,不是讓你尊敬金錢。”

“記得咱們上新東方時那個郝斌吧――對,滿嘴跑火車的那個,他不是一邊兒在黑板上寫他email地址一邊說麽:‘我的郵箱地址是xxxx@staff.neworiental.org,大家看到了沒?staff這個詞剛剛說過,就是最底層員工的意思。’三,我要怎麽說你才能相信涅?我就是一‘死大夫’!說多少遍了你怎麽就不信涅?”

“我知道你很失落。你現在肯定是很失落。Indeed, indeed。但是請想想搜狐跌破一美元的時候……,請想想網易跌破一美元的時候……,你說什麽?它們是因為中國非典了、全國人民都出不去、全呆在家裏上網而漲上去的?!……FT,這對蓬勃發展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是種汙蔑……”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總比買了安然、血本無歸的那些大叔大嬸強吧?…….”

“人有悲歡離合,股有陰晴圓缺,此事股難全――”

然而在這個陰雨綿綿的秋日早晨,當我猛打雨刷、淒淒惶惶往公司開的時候――

我聽到電話耳機裏傳來如黃鶯歌唱的聲音,來自李三,這廝快活叫道:“NGQY開盤漲了一塊五,還在上升中!人氣巨旺!”

“怎麽會?!”我深覺奇怪,從這幾日的氣氛看,公司好像還是跟楊白勞家差不多,沒聽說我們情況改善,買得起紅頭繩了啊。

“因為你們公司正式宣布裁員30%嘍! 嗒噠――”

“裁員?你說裁員會使――股、票、走、高?”我的問句聲調倒是一路走高。

“在謠言滿天飛中,不會;當情勢確定下來,可能。”

“為什麽?”

“因為一旦確定支出減少,Balance Sheet的走勢有可能會越變越好看!”李三忽然覺得他快樂的大廈可能正建築在我痛苦的地基上,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安慰我道,“30%是不少,可能出乎你的意外吧?”

我苦笑道:“我以為也就是10%到15%。大家都是那麽傳的。”

“不過七,你功夫過硬,有水平的頭頭們絕不會動到你。”他驚呼一聲,“嘩,又衝到半個月來的新高,拜,我要去守著了。”――他閃電般消失了。

――市場簡直像女人一樣不可理喻的。就因為楊白勞即將把喜兒脫手,少一張嘴吃飯,楊白勞家的資產評估就上漲了?拜托,那黃世仁家該怎麽算?

天雨,車堵得厲害,在出口處幾乎不能動彈。今天怕是要遲到,然而此刻公司這艘大船都要漏了,誰還管你船上的耗子是不是按時出勤打洞?

我終於在淫雨霏霏中將車開進一處指定的泊車庫。它與公司大樓有三街之隔,下來後仍需行走7分鍾才到樓下,但已經屬於公司給員工的郊天善政。聽說在大牛市中,普通員工原本並沒有這樣的奢汰,但後來2000年到2001年美國股市禮崩樂壞,911又給予以迎頭一擊,附近一家一向營運不錯的保險公司一下嗚乎哀哉,其原來租賃的泊車位乃廉價出讓,我們公司遂撿了個便宜。

月滿則虧,股滿則跌。一向績效驕人的NGQY從春天起就開始跳水,跳水,如今靠裁員提上一口氣來,但誰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因為咽氣前的那口獨參老湯?

我撐起一柄黑傘往公司走去,步履遲緩而疑怯。麥卡錫上次談話結束時那個神秘的微笑,是我此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稻草;然而30%的打擊麵……有決定權的頭頭們總不見得把自己和最得力的心腹都幹掉……有些唯一的、不能被取代的職位,比如小秘,是不會下崗的…….刨掉肯定不會倒的一些人,.那麽剩下的存活率是多少?

往時一手持咖啡,一手持《華爾街日報》,一襲名牌行頭,走路步步生風、神色舍我其誰的曼哈頓精英士女,如今也都在老天陰森的喪門臉下顯得收斂持重,漫天漫地,隻見大大小小黑蘑菇般的傘和傘,放眼望去,像鑽入了居斯塔夫•卡耶博特的油畫《雨天》。

在螺旋玻璃轉門的門口,我收傘,碰到老印薩笛亞,我們寒暄點頭,一起上了電梯。也許是被雨水澆淋,他肩頭脖頸的香水與咖喱和體氣熏蒸交融,混成一種使人不能形容、無可逃避、不忍卒嗅的味道。

我以虛擬語氣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希望我以前曾學會過阿紫姑娘的閉氣功夫。

電梯無疑是世界上最容易使人覺得尷尬曖昧的處所之一。逼仄的空氣中蠕動著兩個同事應該說的客套話,最終,還是薩笛亞的寒暄的蝶首先破繭而出:

“聽說在中國,女孩子出嫁還可以收到男家的錢財?”

“不錯。”

“她們需要自己準備嫁妝嗎?”

“視家庭情況而定。並不強求。”

“三個女兒的家庭,最後全嫁掉後能夠收入多少?我是說一般來講……比如北方農村地區,嫁一個女兒能否使父母蓋起一座樓?”他的圓小眼睛裏泛出神往的光芒。

“這……”我倒是為難了,“我還不認識任何家庭有三個女兒。”

“噢,抱歉,我竟忘了貴國的計劃生育政策……”

“沒什麽。印度也計劃生育嗎?”

一中一印,就是這樣言不及義地無哩頭到公司所在樓層。

電梯大門打開了,老周抱著一隻Xerox紙箱子,失魂落魄從辦公室走出來,紙箱子裏放著他的文具和零食,公文包,書籍,格外惹眼的是上麵一隻厚厚的紙文件袋;在他身邊,走著一名人高馬大的人事部雇員,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那人足有一米八五以上,比我都高一個頭。老周走到在大廳中間,也許是看到我和老印從電梯中走出,突然之間,他像頭獅子般發了怒,毛發須張,目呲盡裂,喘著粗氣,他向那白人雇員怒吼道:

“GO—TO—HELL—YOU—FUCKING—SON—OF—BITCH! I—DON’T—NEED—YOUR—FUCKING—ESCORT—ANY--MORE!”

這是我所聽過的老周講的最酣暢流離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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