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定格在了38歲(下)
(2010-03-21 22: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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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定格在了38歲(下)
媽媽一生中幾乎沒有幸福,這是她的命。
要說我的媽媽,幾乎渾身是優點。她不但人長得美麗,而且天性溫和寬厚。出嫁前能與她自己那刁鑽古怪又薄情寡義的嫂子和睦相處。出嫁後能與婆家的上上下下和睦相處。
隨我父親離開家鄉後,我家一直租住在別人的房子裏。前後搬過幾次家,都是住的大雜院。而大雜院中的房客們都是當時最基本的群眾,男人們大多是集體所有製的工人、或者是商店裏的營業員、飯館裏和旅店裏的服務員,還有一些其他的小手工業者,很少有幹部和官員。幹部和官員都住在國家提供的房子裏。
那時候,女性有文化有工作的非常少,所以我們大雜院的那些男人們,當然也沒有條件娶到那非常稀少的職業女性。他們的妻子和我媽媽一樣,都是沒有職業的家庭婦女。這種單職工家庭在經濟上大多是拮據的,所以就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現狀。但是,不論這些貧賤夫妻在家庭內部是如何的百事哀,那家家的妻子們在鄰居之間的交往中,卻個個都是忠於自己家庭自己孩子的,所以,為一點蠅頭小利,東家與西家吵架,西家與東家翻臉的事情便常常發生,背後裏你咬牙我跺腳相互咒罵相互詆毀的事情更是不少見。但我的媽媽卻從來不參與她們的矛盾,對所有鄰居都與人為善,對所有事情都公正平和。
我媽媽還有一手好女紅,針線做的又好又快,我們全家八口人,所有的衣服鞋襪都是我媽媽用手工縫製的。別的不說了,單從布鞋來說,從一針針納鞋底開始,到最後整熨好,前後要經過十幾道工序,非但如此,媽媽還要盡力擠出時間,用紡車給毛紡廠紡毛線,掙一點工錢貼補家用。那時候,在漫長的冬夜裏,常常是半夜了,父親在外邊下棋聊天還沒有回來,我們姐弟幾人都鑽進了被窩,媽媽還坐在紡車前嗡嗡嗡地紡線,凍得實在不行了(那時家家都沒有條件取暖),就上到炕上暖一會兒,然後再跳下炕去接著防線。那嗡嗡的紡車聲音就是我們的催眠曲,我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後,發現媽媽還在防線……
不要以為家庭婦女就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所有時間。那時候的家庭婦女要常常去參加義務勞動,比如要上街掃地等,還要去國營飯館裏義務打蒼蠅,要到處打活老鼠和找死老鼠,還要到處打麻雀,因為這都是有任務的,每個人都要上交死蒼蠅死老鼠死麻雀計數登記的,完不成任務是要受到批判的)。
除了義務勞動之外,還要常常去居委會開會學習聽報告,搞政治運動揭發批判。三反、五反,反右,雙反(反壞人壞事),還有社教(四清)等等。都在居委會裏搞得轟轟烈烈。它會占去很多時間,所以我媽媽每天晚上都要點著煤油燈趕做那些耽誤了的針線活兒。
即便如此,鄰居們誰家有比較緊急的針線活兒,比如丈夫要出門沒有鞋穿啦,孩子要上學沒有書包背了,兒子要娶媳婦新被子還沒有縫好了等等,我媽媽總是願意搭把手幫一幫,所以,她在大雜院中向來是很有人緣的。
但是,不論我的媽媽如何漂亮,不論她怎樣賢惠,也不論她在左鄰右舍中有如何良好的口碑,依然不能讓她在家庭中享受到丈夫的疼愛和體貼。因為我的父親像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是有著頑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的。
在我的記憶中,我父親回家來幾乎不幫媽媽幹活兒,他隻幹他的八小時之內的工作,我媽媽的工作時間卻是從早上六七點到晚上半夜,記錄下來每天最少也有16個小時。僅一家八口人的吃飯問題現在也夠一個專職廚師的工作量了。何況我媽媽的工作遠遠不隻是做飯,何況那時候的飯是那樣的難做,做得稀了吃下去一會兒就餓了,做得稠了又怕月底斷頓兒。
為了增加家人肚腹的填充率,媽媽還要千方百計去找代食品。比如到郊外挖野菜,去秋收過的地裏翻撿人家偶爾遺漏的蘿卜和土豆,去屠宰場揀人家丟掉的一切能吃的東西……而這所有的事情,我媽媽都是在懷抱著最小的孩子,手拉著倒數第二個孩子,再帶領著倒數第三個孩子的情況下做的。
這樣,有時就難免會延誤回家,耽誤做飯,推遲一會兒開飯的時間。而我的父親回家來就想端腕吃飯,如果飯沒有做好,腹中空空虛火旺盛的他,就會遷怒於我的媽媽,容不得我媽媽解釋,父親輕則怒罵,重則拳打。
溫和寬厚的媽媽卻生下我這樣一個充滿反叛精神的女兒。
小時候,父親打我媽,我嚇得躲在遠處發抖,等到我上學後,學會了一點道理,就開始用我的方式幫助我媽媽了。有一次,父親打了我媽,我不敢在屋子裏抗議,就跳到院子裏一蹦老高地向父親抗議說:“你壓迫婦女,嗚嗚嗚……你壓迫婦女,嗚嗚嗚……”惹得大雜院中的大人們都惱也惱不得,笑也笑不得。
而我的媽媽對於我父親的打罵向來是逆來順受,在我父親揮拳相向時,她不躲避,不回罵,更不會還一下手,隻是哭著,忍著,哭著,忍著……直到父親自己不打了,或是被鄰居們拉走了……
挨打後,媽媽每天沉默著照舊做飯,隻是再也不和我父親說一句話。而我父親打完人以後,就像沒事人似的,回家來照樣說話,照樣吃我媽媽優待他的飯食。看見我媽媽不理他,還奇怪我媽媽為什麽會記仇這麽久。經過幾天冷淡,媽媽最後還是換上好臉色,像以前一樣伺候著我父親。
可憐我的媽媽,吃東西從來都是先盡著我父親,因為他是掙錢養家的人。再讓著子女,因為孩子們餓了會哭鬧,因饑餓而哭鬧的孩子又是最可憐的。最後才是她自己,有了就吃點,沒了隻能不吃了。所以我媽媽嚴重營養不良,重度貧血,數次低血糖反應倒在大街上。被人扶回家稍事休息後,就又像上緊了弦的鍾表一樣開始走動。她僅僅憑一顆為了丈夫和子女的心而支撐著自己,否則早就倒下去了。
等到有一天,她因劇烈腹痛被送進醫院,經診斷她的卵巢長了一個巨大的囊腫,而且這個大囊腫的蒂已經發生了扭轉。醫生要給她做手術切掉這個囊腫。粗心的我父親,沒有考慮我媽的承受能力,便直率地將病情和醫療方案告訴了我的媽。媽媽勉強同意接受手術,但被推進手術室後,由於她嚴重的營養不良,體質極差,加上又精神緊張,所以還沒有開始麻醉就昏過去了。
醫生一看,怕我媽媽經受不了這個手術而死在手術台上,就中止了手術的準備,將我媽又推回了病房,第二天,大約媽媽的卵巢囊腫蒂扭轉部位發生了壞死和感染,加上她的心髒功能也出現了障礙,她就在撕心裂肺的對子女的牽掛中離開了人世……
媽媽就這樣突然的死了,大雜院裏的女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她們哭著詛咒老天的不公,她們問蒼天,為什麽要讓好人活不長?我也哭得昏天黑地,而我的父親卻是一根連一根的抽他的廉價香煙,好像那能減輕他的痛苦。
我雖然在媽媽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時刻,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不詳之感,但當媽媽的死訊真真切切傳到我的耳朵裏時,我還是像聽到晴天霹靂一樣,整個人都懵了。我不相信這個消息,我隻想著它是醫生的誤判,而我媽媽隻是昏過去了,她還會醒過來的,還會給我們做飯,做新衣服等。
直到我哭喊著媽媽並撫摸著媽媽冰涼的手時,我還不相信她已經永遠聽不到我的喊聲了,直到我親眼看著裝了我媽媽遺體的棺木被濕濕的黃土蓋住,埋了起來,我還是不相信……
之後,我停了學,在家做飯,看小弟弟。而這之前,我從沒有見過飯是怎麽做成的……
我在大雜院嬸嬸大娘們的指導下,學著擀麵條,學著燒麵湯,學著做野菜餅子……我常常邊哭邊做,眼淚一滴滴滴落到麵湯鍋裏,也一滴滴滴落到所擀的麵條裏。
媽媽死時,父親還不到36歲,他終身未再續弦,獨自帶大了六個孩子,嚐盡了單身男人撫養孩子的艱難和困苦,尤其是文革中蒙冤失去了自由時,我們六人便成了沒人照管的雛燕……
媽媽死後,父親多次對人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媽更好的女人了。
直到現在,我有時看著媽媽留下的遺像說,如果我媽是現在的女人,不要梳這種土氣的發型,那將是一個多麽漂亮的女人啊?
我的父親卻說,誰說你媽的發型土氣?一點也不土氣,不管是過去看,還是現在看,這發型都不土氣,還說,你媽媽很漂亮,你們姐妹幾人誰也比不上你媽。
媽媽:你聽到我父親對你的讚美了沒有,如果聽到了,你會怎麽想?感情豐富細膩的你,會把它與你看過的戲曲中的悲歡離合的故事聯係起來麽,你會把它和你會唱的那些哀怨的戲文聯係起來麽?你會像你唱悲情戲文時那樣淚光盈盈麽?媽媽!媽媽!你告訴我呀。
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多少次後悔當初沒有勸你多吃一口飯,後悔當初沒有幫你幹一點活兒,後悔當年沒有多聽聽你的教誨,後悔當初沒有多給你講一個我從書本上看來的故事,後悔你進醫院之前我傻呆呆的沒有安慰過你一句話……
直到今天,作為你的長女的我,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寫這篇文章來哭一聲你……
我的苦命的媽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