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汙水河、月亮和詩
——記1986年和林莽坐在亮馬河的沿岸
一平
(林莽、一平在伊薩卡卡又加湖下棋)
【前言: 春末,周琳從美國回來,在一平弟弟保留的一平的文稿裏找到了這篇散文。那天,我們相約在周琳哥哥家見麵,老友一平的辭世,令我們多年後的相見溢滿了憂傷。這種心情在交談中漸漸平複,回來後周琳一直在忙於整理一平的遺作,她說:為他做些具體的事,才是對他最好的懷念。幾張邊緣變黃的舊稿紙,字跡尚可辨識。周琳輕聲地讀了這篇四十年前的散文,它記述了我們那時對文學、詩歌的想法和生活中那些真切的體會。那年秋日的黃昏,我們坐在我家樓下汙水河邊的交談,雖然我們沒有約定,但日後他寫成了這篇散文,我完成了一首詩。那時我在研讀塞弗爾特,老塞的詩,我們的生活,在汙水河邊的那次交談,竟那樣恰切地融為了一體。我的這首詩一平可能讀過,但他的這篇散文,一直放在他的草稿堆裏。一平是一位勤奮的寫作者,但他的許多詩和文很少拿出去發表。時間過去四十年,這篇短文的內容依舊令我為之心動。那時我們正當壯年,讀了很多的書,有很多的思考和想要實現的計劃,我們是那個時代裏內心絕不安寧的人。好友一平走了,留下了他的詩文,留下了他對我們生命曆程中最真切的記憶。林莽 2025年6月25日】
我們兩家離的不遠,我常常去找他,他妻子和4歲的小女兒平日住在姥姥家,那裏有一個很好的幼兒園。這座擁擠的城市,人們幾乎沒有說話的地方,於是幾個朋友常常聚到他家——一間12平方米的單元樓,說一段笑話,談一談新聞,然後就討論作品。何長,何短,大家都很認真。從黃昏到深夜,走時天也就亮了,寂寞的生活,人們自有寂寞中生活的辦法。
以後他的孩子大了,遷過來上小學。再到他家,就是拜訪的客人了,妻子溫存和善,小女兒活潑可愛,我們祝福這個溫暖的家庭。可我們的“文學聚會”也由之而取消了。實實在在,我們又失去了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一日我又去找他。他也覺得不方便。於是我們下樓去說話。他家樓後就是有名的亮馬河。
坐在亮馬河北沿,黃昏,涼風吹來自由市場爛水果的氣味兒。我們抱著雙膝,沉默不語。黑乎乎的汙水,粘稠的浮物緩緩移動。各種垃圾廢料,農民沿途拋擲的果筐,滿河都是,淤積在泥中。兩個撈魚蟲的孩子站在河間突兀的石塊上,彎著腰,手中的罐頭瓶,在河水上閃著玻璃的亮光。亮馬河,可愛的名字。這條河修治了幾年,水泥的河堤,河岸平坦整齊,寬寬的甬道,修治了石凳,栽種了新柳。可是河水卻腐爛了,腐爛的徹底不可救藥。
他告訴我,他著手寫一組作品,今年夏天,他去了一趟東北,從呼倫貝爾一直到黑龍江邊,他給我講滿洲裏,木頭房子、河岸的畜欄、向日葵、黃昏的草原,喝醉酒的牧人怎麽樣翻上馬背,橫斜著身子被馬拖走。他說他在黑龍江邊上,江水洗過沙石,他望到了那邊遼闊的大地和樸實的人們,他不想再回來,可他又無法不回來。他感慨自己30多年的生活都是浪費。“我們活得可怕可憐”,我理解他,我熟悉東北的生活,我在那裏生活了6年,也熟悉他聲音中的悲哀。
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熱愛自然,喜愛寧靜,喜愛那些優美和諧而樸實的事情——無論是景物,是藝術,還是女性。他畫過幾年畫,討厭畢加索,熱愛米勒、齊白石,他喜愛肖邦,但肖邦的高貴他有些承受不了,他為此寫過一首詩。他寫現代詩,實際上他是個很傳統的中國人,他的生活很節製,講求責任義務,也許正因為這些,他生活中總帶有淡淡的淒涼和哀傷。哀傷深深滲入他的性格和靈魂。他經常去看父母,每天接送女兒上學,家庭各種事物,他要做主,耐心幫助妻子成就學業,他還要想辦法掙些錢,平衡上漲的物價。凡是該做的事情,他都盡心盡力。我相信在任何災難中,他都能幫助朋友,都能使父母得到安慰,使妻子女兒得到愛、保護和溫暖(隻要他存在),他不僅有這個心,也有這個能力。他是一個生活能力很強的人。他常常感慨他的作品缺少那種生機勃勃的光彩。是的,他放棄的太多了,他承負得太多了,遠遠超過了詩人的極限。有什麽辦法,一個人必須承負自己的命運和責任。
爛水果的氣味長久不散,青綠色的高層住宅樓直愣愣地立在對麵,我們顯得很渺小。東南邊的建築工地,兩座高層塔樓,正在封頂,空洞的水泥框架、攪拌機、塔吊、吊網、腳手架掃來掃去的燈光——坐在這裏,皮膚感到水泥塵沫的幹燥。望著矗立的可怕物體,我們陷在水泥的深穀裏。
兩對情侶在河邊親熱。“美麗的河水,美麗的愛情/,青綠的樹林大自然的火焰/相愛吧/愛情像滾滾的流水”,記不清這是誰的詩句了。不可思議,兩個詩人坐在汙水河岸,忍受著髒水和爛水果的氣味,清談藝術、文學、美麗的大自然,這是不是一種疾病?我們開始自嘲。沒有過的世紀,沒有過的荒誕,連綿不斷的黑水,像這座城市的曆史。
他寫了17年的詩,近兩年才零星地發出一些作品,時間把他磨的對什麽都淡漠了。但是他還保持著一個心願,做一個誠實的詩人,一生能有幾首真正的好詩讓人們喜愛。不多,隻要幾首。不能說這是什麽高潔,這隻是一個人對生命最後的保持和寄托。他喜愛塞弗爾特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喜歡塞弗爾特的平和、優美,以及那平和優美之中,將近絕望的感傷。朋友在一起,談到詩人的悲哀,他總是引用塞弗爾特那兩句詩“給這世上的億萬行詩句/我隻添了寥寥幾行/它們不比蟋蟀的歌兒高明多少” 他在安慰自己,安慰大家。平和,平和得心碎。痛苦、不幸、殘酷中保持著詩人優美的悲哀,這也是一種生命。詩人是一個卑微的歌手。一生選擇做一個詩人,是一件悲慘。是的,詩這門最古老的行當,在現代之世界,已經非常非常地沒落了。全世界再也沒有一個自由的詩人,能以詩維持自己的生存。許多詩人不願意正視它,他們叫喊,蓄發,玩世不恭,以示他們的反抗和驕傲。我想起另一個朋友的詩“憤怒的每根頭發都站起來叫喊/可是我們為什麽要叫喊不歌唱”,是的,叫喊成就不了詩,玩世不恭,也不能維護詩人的尊嚴,詩人是歌手,他的意義就是歌唱。詩人隻能以他的歌唱,成就詩的沒落。悲慘,他歌唱;殘酷,他歌唱,他用生命保存美麗的語言。“詩歌亙古就與我們同行/它如同愛情/如同饑餓,瘟疫,戰爭……/我深信尋找美的詞句/總比殺戮和謀害/要強”。
天色未晚,月亮早早地呈現於黃昏。圓月,淡淡的黃色,一個少女依在東邊的水泥橋上,黃色的連衣裙,襯托著灰黑的柏油路格外鮮明,不知是等人還是閑站,她站在那裏,讓人愉快。月亮高高地懸於天空,她和月亮一起映在汙黑的水中。黃色的月亮,黃衣裙的少女在河水中晃動。多麽可惜,可惜的痛苦。但願她們永遠也不注意這條汙水河,永遠也想不到汙水曾淹沒他們美好的影子。怎麽可以想象,汙水和少女重疊在一起。真真實實,多麽應該是清澈的河流,是新鮮的樹林,是大自然和諧的氣息。
我提醒他注意河麵。他笑了“月亮早就死了”,我知道他指的是塞弗爾特那幾句詩“當人類的腳印,踏在/她身體的那一刻/她便已死了……,也許她死得更早一點/就在人類把儀器/滑落在她冰冷的裸體上/我們如今在天空看到了/隻是一個死去的星球”。月亮,百合花一樣的月亮死亡了。月亮,一個沒有水,沒有空氣,沒有溫度,沒有生命的冰冷球體。人類的腳掌已經踏過她死亡的灰塵。都結束了,那些美好的幻想,美好的故事,美好的寄寓。“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玉輪軋露濕團光” “海上明月共潮生”,這些美好的詩句,像古墓中的玉石燦爛奪目,冰冷如寂。
這個時代做一個詩人是多麽不合時宜,我們是否還有必要繼續寫下去?不能計較,關鍵是我們的生存已經做了選擇,許多的生命,許多的年華已經失去了,我們無法再退縮回去,隻有把自己選擇的命運堅持到底。生命很簡單,大不過生死,一個人既然有了選擇,就要承負選擇的責任。曆史過多地誇耀了詩人,這使詩人承負不起,實際上詩人僅僅是一個語言的藝人。他的責任是創造美的語言,通過語言繼承美,複活美,使人不幸的生命,有一個暫時的居所,我們不必誇張詩,誇張詩人,但是一個詩人應該把他該承受的那一份責任承負起來。他告訴我,我們隻能寫下去,用好自己的語言,用語言把汙水中的月亮拯救出來。“月亮這迷人的女郎/一直跟著我們背後/浪漫詩人都迷戀她/而她的魅力/像一隻金指環/從詩人間傳宗接代般的傳遞下去”。是的,要傳遞下去,一個詩人不能看著月亮在汙水中死亡,當然不能對詩有過高的期望,也不能對美有過高的期望,隻是不能讓它消失,要讓它存在,讓它在人類的饑餓、瘟疫、戰爭中有它的一個位置。美好的語言就是詩人的全部。
黃昏從城市西部堅硬的邊緣滑落下去,遠處的河岸傳來小號練習曲的鳴奏。號音粗糙嘹亮,順著流動的空氣籠罩了這一角城市。清脆的小號震顫著金屬的光澤,金黃明亮。月亮在號音中顯得清澈。吹練習曲的號手可能是個中學生,他還不知道許多事情,他不想,他的號音單純明亮,他對自己滿懷希望。
又是沉默,我們的思緒一直到號聲邊緣。
1986年
(詩人林莽在87年9月寫了一首同樣背景的詩《九十九頁詩選,汙水河和金黃色的月光》
九十九頁詩選、汙水河和金黃色的月光
林莽
樹梢上殘留的葉片
在橙色的黃昏中火焰般的跳蕩
我走過秋天最後的日子
在心靈的顫栗中與你相遇
我們談得很多
從橋頭上紊亂的人流
到那條微微散發著熱氣的汙水河
而金色的月亮正從那兒升起
小號練習曲的調子泛著金屬的光澤
如果有一天
我們向這個世界告別
你將以什麽作為最終的奉獻
生命有時會充滿疑慮
當孩子從學校回來
向我講述她看見的日環食
還天真地談起下個世紀的日子
我突然想到
人類可以把未來的時間精確地推算
但幾十年後的那天
這世界又將怎麽樣
有一點我不能完全讚同
那位我無限敬重的老詩人的論斷※
他說:當人類把金屬的行星
滑落在月亮冰冷的裸體上
她已不再是迷人的女郎
不,此刻
月亮正漫步於樓群的上空
情人們走進黃昏的影子裏
河麵上稀疏的樹叢映出月亮金色的輪子
許多微小的生命正搖曳著站起
幻想依舊充滿了溫情與魅力
如果在最後的日子裏
我能心安理得地
奉獻出我的九十九頁詩選
靈魂的歌聲縈繞著那些美好的瞬間
我渴望在人們心中拋下一片光焰
上帝曾把靈魂的光
灑在每一顆童心上
但他不曾告誡我們如何保護好
這神聖而幸福的光芒
當那些充滿恐怖的陰影突然襲來
靈魂的衝動
那體驗比什麽都更有力量
當我在幽暗中
第一次被幾行文字所照亮
我便相信世界上有一種力量
盡管人類的惡行、戰爭、苦難和恐慌依舊把我們侵犯
而靈魂
更應貼向顫栗的嘴唇
說出你心中最光輝的語言
月亮並沒有死亡
當人類在潮濕的崖壁上畫出
第一條線條
幻想的力量就使我們找到了
一片更加堅固的土地
人類已在那兒生活了許多個世紀
升上天空的月亮冷清、秀麗,白玫瑰般地芬芳
1987年9月
※指捷克老詩人賽弗爾特,他的長詩《月球上的五金店》有對月亮的這種評述。
(附記: 時間過去四十年,中年生活曾有的匆忙和繁雜沒有將我們淹沒,我們一直在前行,一直相信心中那顆冷清、秀麗,白玫瑰般芬芳的月亮,我們在為內心的追求、為美好、為詩,作著不懈的努力。時間過去,我們曾砥礪而行。林莽 2025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