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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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給國內一朋友發一平寫的《蔡錚》,讀到:
95年他回鄉,在汽車上七八個痞子調戲女售票員。他血氣方剛,看不過,上去管,於是被圍打。全車男女不吱一聲。車停下,一夥人揪他下車,他搡下三人,大叫開車。但是司機不敢,總跑這條線,怕以後招致麻煩。於是他被拽下去。蔡錚練過拳擊,三兩個尚能對付,但對方是七八個。他被一頓暴打,渾身是傷,雙目當時失視。車停著,一車人呆呆看著。之後,暴徒揚長而去,他這才被送到縣醫院。“當時,好恐懼。想我的眼瞎了,這一生怎麽過?”幸好,他的視力慢慢恢複了。
這段讓我心驚肉跳!我奇怪這麽些年來我完全忘了這事!
那是九五年春節我從家裏搭車到縣城,客車在路邊停靠後上來一幫青年;一個四五十歲的女售票員過來要他們買票,他們不買,爭了幾句,售票員沒法就轉身走,一青年突然伸手去抓她頭發。我心想:你不買票就算了,你扯人家頭發幹什麽? 他一伸手我就捉住他的手,說:這是搞什麽?那家夥就罵我多管閑事。車開一會,他們就朝我擠過來,並叫司機停車,要扯我下去。我叫司機開車,不要停車,但司機聽他們的。我跟他們糾纏到門口,喊司機開車,司機卻不開車。他們就死活拉我下車,幾個帶住我的手,幾個專打我眼睛;他們還挺專業,這叫鬼吹燈,對付強壯的人就先吹燈。我一下就瞎了。我被他們拖到車下,打倒在地。車上人隻是叫:莫打莫打,眼珠打出來了!他們過足了打人的癮後揚長而去,乘客們才把我扶起來背上車。
二十七年後的今天我想起那焦躁還心裏發顫!我以為自己眼珠真掉出來了、我焦躁得心像要裂!我感到自己真墮入黑暗的地獄!那是徹底的黑!世界徹底黑掉了!我想眼瞎了我這後半輩子怎麽過? 我在心裏狂叫求老天別讓我瞎了,把我眼珠放回去,放回去!行行好!別讓我瞎了,把眼珠放回去!但我知道眼珠打出來了那就隻有瞎一輩子。又問自己瞎了還活嗎?活得了嗎?後來決定還隻得活,人怎麽著也得活。那時真有點後悔,為這點屁事把自己搞瞎!但大約半小時後我突然看到了亮。我喜壞了!我那會兒真以為是老天答應了我的呼求!
司機不停車一氣把我送到縣醫院。他們把我背進手術室。我一躺到病床上就閉著眼叫人打電話叫縣長來,口氣大得很。因為縣醫院要先付錢才動手術,我沒帶錢。個把小時後付縣長和公安局的一個頭目還真趕來了,估計打電話的說我是從北京回來的,跟江主席有單線聯係。付縣長馬上吩咐醫院先給我手術。我就吩咐他們盡快將罪犯捉拿歸案,不能讓犯罪如此猖獗,一副中央下來人的口氣。他們都知道我研究生畢業,在北京工作,但不知我高低,我得拿架子嚇唬他們。他們把個小縣搞得太他媽不像話,到處都是攔路打劫的。付縣長在我床頭發誓說他們馬上采取行動,一定要將罪犯捉拿歸案,說他們隨時向我匯報他們的工作進展。
我眼珠並沒掉出來,隻是眼皮撕裂,可能因為我努力睜大眼想看清東西,眼珠露多了點,但眼珠並沒傷著;流了不少血。我眼皮縫了針,上了繃帶,蒙上雙眼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
後來聽說縣公安局緊急行動,馬上派人去偵查。當天夜裏全縣上百公安傾巢出動,把一村子圍個水泄不通,抓到六個,跑了兩個。
回北圖後北圖小報記者采訪我,問一大堆傻問題,最後問你對這事的處理有什麽想法?因為北圖要求我們縣裏嚴懲罪犯。我說:‘我要回老家去,叫他們把這那幾個家夥放出來,讓他們一起上,跟我赤手空拳幹一仗,死傷各負其責。’因為當時我隻想回避,不敢出手,怕打出人命,怕他們動刀。他們搞鬼吹燈,搞瞎我再打瞎子,讓我隻覺窩囊。但那報道出來,沒見那段話。
縣裏土皇帝真狠。那打我被抓的一個判了三年勞教,其餘關押勞教一年半年三月不等。跑了的兩個多少年都不敢回家。
我眼睛後來沒什麽事,隻是眼皮內常長倒毛,紮眼珠,大概是眼皮哪兒縫岔了。找半天把那倒毛弄掉才舒服,常弄得淚流眼紅,弄掉倒毛眼還發澀好一陣,眼珠也要紅上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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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事讓我寒心。那寒心之痛超過被打的痛,因為現在除了那害怕失去雙眼的焦躁外我沒有任何疼痛記憶,半點都沒有,非常奇怪。害怕失去雙眼又隻有焦躁感,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沒有憤怒。現在還清楚記得,心焦躁得像要裂!而這個朋友對我出事的反應給我造成的心寒之痛到今天還是如此強烈。
我二哥來醫院後我馬上叫他給我在省電視台的研究生好友皮某電話,叫他說我打抱不平,眼被打瞎,我人在縣人民醫院。給他留了電話。
我以為兩小時後皮某就會帶著新聞組的人跑來醫院, 那會嚇唬得縣官們真去抓罪犯。但到夜裏他都未來,第二天他也未來,多天後我出院回家,數周後我離家回京他也沒來,電話都沒打一個。
如我朋友遇上這事,我會馬上趕過去。武漢到紅安兩小時。領導不同意,我會丟下工作,自己跑去;實在走不開,我會不斷打電話訊問傷情。好朋友被人打瞎是大事,要傾力相幫;我還會呼召研究生同學們一起做點什麽。
我可能錯在叫我二哥把事說重了。兩眼全瞎,那是廢人。廢人完了,沒必要交往,要遠離。他大概就是這樣想的。我大哥說你的朋友怎沒一個攏來啊,看看你交的什麽人。我隻笑笑,說大家都忙。但我心寒至極。如我在中組部、財政部工作我也不找同學。而我在最屁的北圖工作。我要個有點權勢的人來幫我,而我當時最有權勢的朋友就是皮某,而他聽說我眼瞎後就失蹤了,反正我眼瞎了再也見不著他的人。
我第一時間把我的事告訴他,而我也隻把這事告訴他一人,因他是我多年來交往最密切的。我在北京時他常打電話跟我聊天,我回來也準備去見他。他是我研究生時一起玩得最多的。他也寫過小說,後搞小說研究。他是在二年級時讀了我的小說後才跟我好起來的,口口聲聲說我要得諾貝爾獎。後兩年他老跟我屁股後頭,簡直跟我形影不離。一是我身邊女孩多,他喜歡那個,但他有老婆孩子,不敢自己去招人;他常叫我請女孩吃飯,他掏錢。二可能是跟我一起他特別開心。我一開口、一舉手就讓他笑得前仰後合,我常不明白那有什麽好笑的。譬如我帶他去給一老師換煤氣罐,那負責的黑胖子沒事人樣翹著腿坐那兒抽煙喝茶,就是不 辦事,他一轉背我就撿起桌上的煙屁股塞他開水瓶裏;到樓上請新來的漂亮女生跳舞,她磨蹭,嗯嗯嗯的,她一去洗手間我就扯她垂下來的床單擦皮鞋。他見了我這些小動作就笑得要岔氣。讀研時我的兩條褲子之一是他給的,他穿大了。那褲子我帶來美國,至今還好好的,我幹活時穿。
這樣的朋友啊,知道我眼瞎了就失蹤了。我真想跟他板凳上擱雞巴,一刀兩斷。後來想他就是那種人,隻能做聊天的朋友,沒必要為這個斷交。回京後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說聽說你被打了,沒事吧?我哈哈笑說沒什麽事,我二哥誇張了。他說我就知道你狗性,不會有事。我們繼續聊別的。
至今我們一直關係密切。我回國他必請我。八年前他和女兒來我這,我千叮萬囑叫他住我家,我有一客房套間和一間房給他們,但他死活要住旅店,說他不喜歡給人添麻煩。到我家後我叫他把房間退了,他說退不了,我說退不了就算了,住我家多好,聊聊天。他還是要住旅店。我隻得送他去。車開到旅店門口,看那廁所般高的一排簡易房子,我說不用進去,回我家吧。因為那是最劣質的汽車旅館,一般三、四十一晚,他通過國內中介用人民幣訂的,八十美金一夜。他堅決要進去,說八十美金的美國旅店哪會差,不能隻看外麵。我說那先別搬行李,先進去看看,比我家好就住。進去,裏頭一股臭氣。房裏更臭,空調嗚嗚叫,叫聲像中國農民發明家自製的螺旋槳飛機要起飛;膠合地板裂了,牆上髒兮兮的,像房客都拿鼻滴在牆上作滿畫。我說回吧。他這才一聲不吭跟我回我家,在我家住了三天。
我難忘他聽說我雙眼瞎了就失蹤的事。我也通過他知道人跟人真不一樣。我們成為朋友不過是彼此聊得來,聊得來就繼續做聊天的朋友 ,如是而已。有時他睡不著,早上三四點起來就跟我電話或微信聊天,一聊個把小時。他是我新作品的三個讀者之一。我有個莫名其妙的小說叫《仙女》,本來不想放在小說集《黃安故事》裏,就因他特喜歡我才放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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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朋友讀了一平的《蔡錚》後說你真有韌性,因為眼差點被打瞎和八九年差點被槍斃的起因都是好管閑事,而我事後都沒什麽事。我幹很多事是不帶想的,幹完出了事就後悔,但下回仍照樣幹,根本不想那麽多。我想對她說我這韌性從我的散文《小時候》(《生命的走向》)裏《溜冰》那節就可看出來。那時九歲,因溜冰掉冰窟窿裏,挨了頓毒打,被逼得發誓說不再碰冰,穿了姐姐們的褲襖鞋子去上學,一見冰就去試,又把鞋子全打濕了。這讓我想到人生來分工不同。若在我麵前一幫小流氓欺負一婦女,我看到了不出手,我會一輩子都感到窩囊,屈辱,覺得自己沒鳥用,活著沒什麽勁。而我那搞新聞的朋友是那種明哲保身的人。他不明哲保身會丟飯碗。
這讓我想到徐懷謙。我們應是很熟的。想他那要去嗬護那個落難女子的話隻跟我說過,不會跟同寢室人說。聽到他死訊後我奇怪我怎麽完全忘了他,94年到北京工作後怎沒去找他,要找他是很容易的,而我那時急於結交北京文壇的朋友。後來我想起原因:八九年六月三號那夜我把他從朋友名單中刪除了。當時廣播說軍隊朝北大開來,要同學們誓死保衛北大,而懷謙卻進屋來,匆忙拿些書,說一老師叫他去他家住,慌慌張張走了。我當時就瞧不起他,膽小鬼,逃兵,但我沒說什麽。他走後不久廣播就說軍車開到北大南門來了,我跳起來抽掉一塊床板扛起,狂叫著衝下樓奔去南門要跟戒嚴部隊拚了。到南門才發現我的武器最大,像麵旗幟。這事記錄在《一個解放軍的一九八九》裏。
懷謙這樣怯懦的人當時我很瞧不起。年長了才知人跟人天生不同,交友不能苛求。後來想懷謙是個人才,老師特別愛惜才叫他去家中避難。聽說懷謙死後,我就擔心他是被他要去救的那個女子弄死,因為那女的太強悍,懷謙吃不消。被自己拯救的女子弄死,那就太悲劇了。多年後我一直找那個女子的信息,想知道懷謙是不是跟了她。我忘了她名字,但那種事隻會發生在一人身上,她不會沒名。後來終於找到那人,她叫張慈,她在懷謙要去找她時就拿美國人當跳板跳到美國來了。
懷謙死於怯懦。六月三號那夜他的怯懦就表現無遺。我痛心的是,他跟我合寫過悼念海子的文章,而二十年後,不惑之年的他成了我悼念的對象。我想: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呢?自殺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他那工作肯定不舒心,不舒心就換呀,老婆大概也不對付,不對付就換呀!但換工作要勇氣,換老婆更要勇氣。他沒有換工作、換老婆的勇氣,就隻剩下跳樓的勇氣。有跳樓的勇氣,換工作,換老婆算什麽事?
我那朋友皮某不久就不幹新聞了,他受不了;他去讀博,後來當了教授。工作一不滿意他就換,換個工作就得一套房,如今他在國內大城市有三套房,老家還自建了一套,日子過得滋潤。老婆也想換,但他沒那狠心。老婆是他當癩蛤蟆時追到的天鵝,年近六十還風韻猶存,數十年來紅袖添食,半夜起來給他做好吃的,把他照顧得臉上身上盡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