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之三十)
蔡錚
跌進噩夢成新娘
在門診幹了三個月後,靜嫻就被派到距醫院三十裏外的一建設兵團團部做住隊醫生。
團部有六排東西走向和兩排南北走向的平房,營房兩三丈外有磚砌圍牆。圍牆南牆正中是大門,門口白天晚上都有持槍的士兵站崗。東西走向的第一排是團部辦公處。靜嫻的醫務室就在第一排頂西邊,挨她住的招待所很近。招待所在東邊南北走向的一排平房裏。
靜嫻剛上班的第二天團長愛人武娟就帶她的小兒子來找她。武娟的胖臉紅彤彤的,頭發黃黃的,說話快得像剛搖著的拖拉機通通通急叫。她六歲的小兒子肚子痛。小家夥痛得鼻子眼睛擠一塊,臉發灰,哼哼著,雙手抵著肚子,人窩成團。武娟急得手忙腳亂,說給他吃了原來住隊醫生給的消食片,一吃下去他就吐了,痛得更狠。靜嫻問他這幾天吃了什麽。武娟說吃的跟原來一樣。靜嫻把把小家夥的脈,看看他眼睛,然後取下牆上掛的軍用水壺,上滿剛打的開水,再拿塊毛巾包了叫小家夥按到痛處,對武娟說:“可能受了點涼,先暖暖胃。回家你給他熬點玉米糊或小米粥喝喝就好了。”小家夥把熱水壺塞到棉襖底下,一會嘴臉正常了,腰伸直了。武娟問兒子,“好些嗎?”兒子點頭,裂嘴笑,笑得眼滴溜溜亂轉。武娟問梁醫生:“這麽簡單?這法子你打哪兒學的?”靜嫻笑著說:“家傳的。”武娟說:“你真有學問!我拜你為師!以後你多教我!”說著雙手捧起給她作揖。靜嫻笑著說:“甭客氣!有問題來問,我盡力幫忙。”
武娟是河南人,隨夫從軍,在家照顧兩個兒子,兒子總有三病兩痛。那之後她就常來找靜嫻,成了團部跟靜嫻最親的人。
靜嫻工作輕鬆,一般都是幹部戰士感冒拉稀之類的小病要點藥,再不就是割手碰頭等輕傷需簡單包紮處理,病況複雜的她讓他們上醫院。她幹得順利,很快跟團部的幹部都熟了。
晃晃近了五一。五一有三天假。放假頭幾天她就更閑,好像人到了快放假時就不生病了。這天下午她正在醫務室閑著,武娟拿了幾張大紅紙和毛筆墨水來,說是有個新調上來的副團長要結婚,正布置新房,就缺兩幅對聯,要她幫忙。靜嫻這幾天看到好些兵忙進忙出收拾後排的一間房子,抬新床搬家具進去;有個抬床時手指刮掉一塊肉的新兵還來找她包紮過。武娟說整個團就副政委會寫毛筆字,他探親去了,政委有文化卻不會寫字,團長想到你,說你肯定會寫。靜嫻說怕她寫不好。其實小時父親教她用毛筆蘸水在青磚上練過字。武娟說誰不知道你父親是先生,隻有求你。
靜嫻說那隻好現醜,問寫什麽。武娟便拿出字條,一副是貼房門外的:“喜結良緣:革命同誌自由戀愛終成正果 幸福夫妻努力勞動爭當模範。”要紙寬字大。一副貼房門上:“如魚得水:魚水交歡孕龍鳳 夫唱婦隨育英豪”。 武娟問這對聯好不?是政委作的。靜嫻說:“門外的這個符合形勢,房外那付有點封建。”武娟說:“反正沒幾個人認得字,認得的也不會細看,要的是那個喜氣。”又說本來要用金色墨水的,找不到,隻好用黃墨水。
靜嫻隻得展紙調筆,然後揮筆寫起來。寫完,笑著說:“我寫了字,該給我吃喜糖。”
武娟說:“那能少了你的?明天晚上辦婚禮,我帶你去吃喜糖。”
武娟等墨幹了,疊好對聯,收起餘下的紙,拿起筆墨走了。
第二天晚飯過後,武娟來找靜嫻,一進屋就叫:“吃喜糖去!”靜嫻悶在房裏看了一天書,很高興去外走走。她穿上棉夾襖,問:“外頭冷不?”武娟說:“結婚是個喜慶日子,穿正式點。”她說:“我就這一套,正不正式都一樣。”武娟就催她快走。
結婚的喜房就在靜嫻辦公的那排房後,一走近就聽到手風琴拉的《歌唱祖國》。聽到那曲調她心裏就回響著那歌詞“跨過高山,跨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這歌調氣勢豪邁,讓她熱血沸騰。那屋裏的汽燈耀眼,屋門口擠滿人,見了團長愛人和她,那些人讓開一條路。她們一進去那路就在後麵合上了。突然滿屋人一齊大叫:“新娘來了!新娘來了!” 衝她們鼓掌,隔得遠的都踮起腳伸起頭來望著她們。靜嫻扭頭望身後,沒見新娘,滿眼都是男的。她問武娟,“新娘呢?”武娟哈哈一拍手,笑得露出大虎牙,望著她大叫:“你就是新娘!”
她靜嫻來看人家結婚,人家把她誤當成新娘了?這是怎麽回事?靜嫻見武娟笑得胖臉上的眼睛都不見了。蘇得地冒出來,臉上抹著紅印油,胸上帶著大紅花,衝她笑,死命抿著嘴不讓齙牙跑出來。靜嫻正發愣時武娟把一朵紅花往她前襟上別,她用手攔著,忍不住要笑,“莫瞎鬧!我是來看熱鬧的!”但屋裏掌聲叫聲震耳,她的手被人扯住了,武娟把花別到她胸上。蘇得地站她對麵,望她傻笑。有人喊三鞠躬,蘇得地就對著她鞠躬。有人喊站一起照張相,蘇得地就貼到她身邊。前麵有人舉起相機,靜嫻看到屋裏人的臉白閃一下,都像妖魔鬼怪。她大叫:“別瞎鬧!我不是新娘!你們搞錯了!”但吵鬧聲如昂然騰起的大浪壓住了她的話聲。這時團政委周雪濤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嗓子嘶啞著吼叫:“大家安靜!”
滿屋人不做聲了。靜嫻有點迷糊,想聽聽政委說什麽。政委會說這是個玩笑?周政委高喊著:“感謝大家!經過組織批準,蘇得地同誌和梁靜嫻同誌今天結為夫婦!我們祝福他們夫唱婦隨,魚水和諧,白頭偕老!”大家又一齊鼓掌。有人把糖飛撒過來,大家哄搶,人頭亂撞。靜嫻聽到這口裏發苦,頭發木,渾身打顫;她頭腦昏亂,掙紮著要朝外跑,卻被人抓住胳膊。有人輕輕碰了她胳膊一下,她以為是要悄悄告訴她說這是哄鬧著玩的。沒想到那人遞過來一張紙,白亮亮的汽燈光下上頭的幾個大字是:
結婚證
蘇得地 梁靜嫻 自願結婚。經審查合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關於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
她梁靜嫻什麽時候答應跟蘇得地結婚?誰說她願意跟蘇得地結婚?這太荒謬,太可笑!這是噩夢!她該哈哈大笑還是該嗷嗷大哭?噩夢也沒這麽荒唐的。她得砸爛這個噩夢,撕碎這個噩夢!她先得撕碎這片紙!
靜嫻正想一把扯過那張硬紙片撕掉,那拿紙的手一縮,她抓空了。手風琴聲揚起來,蕩開來,有人開始高聲唱歌。她拚命掙紮著想跑出屋,但她的雙臂被人抓住,路被人堵死,滿屋的吼聲笑聲叫聲讓她頭昏心亂。她拚死掙紮著大叫:“放我走!我不是新娘! 你們搞錯了!”但她被纏住了,扯住了,攔住了。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淚流出來。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下撲倒在人身上。
武娟馬上扶住她,蘇得地擠過來把靜嫻抱起,抱進洞房,放到床上。有人給靜嫻掐人中,有人端來糖水。其實靜嫻隻是動急了眼發黑昏倒,一躺到床上她就醒過來。蘇得地勾頭看她。房裏婦女們都手忙腳亂。靜嫻一醒來就想吼叫:“放我出去!”但她知道那沒用。這太可笑!太可恥!太荒唐!她聽都沒聽人提起過,她們就讓她跟蘇得地結婚了!這是新中國的事嗎?這是人世上的事嗎?他們把她當瘋子?當癡呆?她是什麽?她是醫學院畢業的!她愛一個將軍,將軍也愛她!這些混帳以為在幹什麽呢?這是強婚!共產黨的天下還有這樣的事?這樣的事還落到她頭上?他們在她背後搞鬼,上上下下,武娟、蘇得地、團長、政委、醫院書記、護士長、門診主任都串通一氣騙她,把她當神經病,當豬、當狗!那個傻嗬嗬的蘇得地,還高興別人把他當畜生,當豬狗牛馬!讓人把他和她趕到一間畜欄裏,讓這些人在圍欄外看他們!她這時厭惡死了這個蘇得地。她從床上坐起來,指著蘇得地的鼻子說:“你滾出去!”
蘇得地尷尬地笑笑,對守在床邊的武娟和幾個婦女說:“你們陪陪她?”裂嘴露出齙牙訕笑著退著走出去。
武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胖臉上擠出笑,笑得眼沒了。靜嫻恨武娟,一個好好的人怎麽突然變成個巫婆!她恨不得扯住武娟頭發抽打她那張胖紅臉,但她隻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瞞我瞞得好緊啊,你是不是這樣結婚的?”
武娟沒半點不好意思,還是一臉笑,甕聲甕氣說:“大家都是為你好!為了給你個驚喜!你看人家小蘇,不到三十歲就是副團長,前途無量,多好!你跟他也談得來。大家都認為你跟他合適才撮合你們。”
政委愛人也說:“是呀,你要曉得大家都是一番好心。花該摘時就得摘,花紅不摘就蔫了。你跟小蘇多般配!大家都看你們是天生一對才安排這場婚事。你跟了他肯定享福!”
靜嫻隻苦笑,笑得流淚,跟他們說理是對牛彈琴。她說:“多謝你們的好心。你們出去忙吧。我坐這裏歇會。”
武娟便磨磨蹭蹭帶著政委愛人和幾個幹部家屬出去了,回頭把房門帶上,房裏便隻靜嫻一人。
靜嫻細看這房子。隻在南邊一人半高處有個小玻璃窗。那窗戶兩尺來高,一尺多寬,外麵有三根鐵條攔著,從那裏鑽不出去。房內兩邊牆上貼著她寫的對聯。她走過去扯下那對聯,撕爛,丟到腳下,踩了幾踩,然後靠牆站著。
她被囚了。她曾聽說過部隊千奇百怪強迫結婚的事,她不信。你不願意,在新中國這晴天白日下誰能強迫你跟人結婚?強婚的事根本不可能。沒想到這樣的事卻落到她頭上了!連她這樣讀過軍醫學院、北京來的他們都敢強迫結婚,那些內地小地方來的高小畢業的女孩就更不用說了!她決不讓自己成為強迫結婚的犧牲品,她得設法自救!她得從這小房出去!她走近房門,正想拉開門時卻聽到鬧哄哄的外間忽然靜了下來,她聽到蘇得地在說話:
“我們第一次深入了解是個禮拜六我裝做去看病。我們聊了一下午。她對我問寒問暖,把我的傷口都查了。我把我的情況都對她說了。也就那回,我們相互了解了。那回是我第一次跟個女同誌談心。從那後我就對她產生了感情,發誓要跟她白頭偕老……”
她聽得渾身發麻,想衝出去駁斥他:那天她隻把他當個病人,到今天他還是個病人—神經病。她拉了拉門,門拉不開,他們從外扣死了門!她隻得退到床邊坐下。屋裏又響起手風琴聲和嘈雜的話語聲。
她得想法逃走!今夜就得逃走!
終於,她聽到政委在屋裏吼了聲:“要讓新婚夫婦享受良宵! 今天的歡慶會就到這裏。”屋裏丁丁當當好半天才終於安靜下來。房門開了,蘇得地進來。靜嫻站起來,盯著他,冷笑著問:“這是你搗的鬼?”蘇得地可憐兮兮,不敢看她,結結巴巴說:“我,我是聽上級的,安排。我絕對,服從上級。”靜嫻冷笑說:“你想我會服從不?”蘇得地偷偷望她,低聲下氣,“我把心都掏給你,保證讓你過好日子,你要什麽我都隨順你。”
蘇得地的可憐樣子讓靜嫻火氣消了些。她說:“把我關了一夜,我要上廁所!”她繞過蘇得地出了房門。屋裏有股悶死人的煙味和腐臭。她走出屋子,白瑩瑩的月光鋪在門前地上,天亮得像塊玻璃。蘇得地跟出來說:“我帶你去。”靜嫻厲聲說:“我曉得廁所在哪!這麽亮,哪要你跟著?”說著朝大院東北角的公共廁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