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之二十九)
蔡錚
負傷軍官總關情
內科門診部有三個醫生,門診李主任是個老頭。靜嫻和主任共一個診室,疑難病人她都請李主任看。人不多時她就觀摩李主任看病。
一個周六下午,門診隻靜嫻一個人。李主任說有點事早走了,反正周六沒什麽病人。一會門口站個人,穿著少校軍服,高高大大,滿臉粉刺疤,胡子刮得幹淨,牙有點齙,嘴緊緊抿著,像是防齙牙跑出來。這人站門口,手拿帽子和掛號單,怯生生的,頭低著,像是要得到指示才敢進來;也可能見房內隻一個女的不好意思進來。靜嫻看著來人:“看病嗎?請進。”那人蹩進來,望她一眼,眼躲著她,望著手上的帽子,遞過掛號單。
靜嫻瞄了一眼掛號單,單上名字是蘇得地,29歲,建設兵團的;想他肯定是北方人,家裏地少,父母想耕有其地;南方人卻多叫“得田”、“廣田”、“有田”。她指指桌對麵的椅子說:“請坐。你哪兒不舒服?”
蘇得地坐下,吞吞吐吐說:“我有些不舒服。”話聲有些抖。
靜嫻望著蘇得地。他臉紅紅的,是血壓高?他戰戰兢兢,是在打擺子?他這樣望人是精神有問題?聽說好些人到新疆來,遇上點事就鬧出精神病。這是個少校。誰說得準呢?得對人溫聲細語,特別是對精神病;他們不信你,掉頭就走了,搞得不好就鬧出大亂子。她柔聲問:“你哪兒不舒服,胸部?腹部?”
蘇得地指指胸部,“嗯,這兒。”
“什麽感覺?”
蘇得地望她一眼,頭低下了,抬起右手抓起又硬又黑的頭發,自言自語:“什麽感覺?什麽感覺?”
“是悶,是脹,是燒,還是怎麽的?”
蘇得地忙點頭:“嗯,是悶,有時有點燒。”
“還有哪不舒服?”
“還有,還有,有的地方,痛,我傷過。”
“睡得好嗎?”
“有時不好。”
她拿筆記下,問:“吃得嗎?”
“吃得。”
“大小便正常嗎?”
蘇得地紅了臉,“這個也要說?”
她點頭。
“都好。”蘇得地說時呲了一下嘴,臉紅得發紫。
“喝酒嗎?”
蘇得地偷偷看她一眼,又埋下頭去,“少。”
“有睡前喝酒的習慣嗎?”
蘇得地搖頭,看她一眼,又馬上扭頭看自己的腳;他腳上穿一雙嶄新的毛靴。
“來,量量血壓,再看看你心跳。”她叫蘇得地把棉襖脫了,把右手放到桌上。她起身給蘇得地量了血壓,說:“正常得很。”
蘇得地衝她一笑,抿著嘴努力不露出齙牙。靜嫻又把了把蘇得地的脈,然後用聽筒聽他心髒。她把聽筒放到蘇得地胸上時蘇得地身子僵直了,微微發抖,心跳過速。她說: “放鬆,吸氣,呼氣!”蘇得地便長長地舒氣;舒了幾口氣後,他的心跳平緩多了。靜嫻又聽聽他的背,叫他吸氣呼氣。她摘下聽筒說:“心肺聽不出問題。”
待蘇得地穿好衣服,她說:“你看起來不錯,沒什麽明顯病變。要多注意飲食和休息。這樣吧,我給你開點藥,你可吃可不吃。”
蘇得地慌忙說:“我有好些傷,你看看有沒有問題?有時脹痛。”
“哪裏?”
“好幾處。”蘇得地捋起褲腿,露出膝蓋下的一塊黑疤。
她心裏一震,哈腰低頭看著,“傷到骨頭沒有?影響走路不?”
“骨頭也弄掉一塊,上坡有點扯得痛。我走運,沒傷到膝蓋,也沒炸斷腿。”
“這是怎麽傷的?”
“美國鬼子飛機炸的。我們那回趕路,看到飛機來了,找地方躲,沒想到飛機來得那麽快。我這傷算是輕的。飛機走了,我想爬起來招呼同誌們才曉得腳傷了。我自己拿急救包給捆上,要不也完了,沒人急救你。到處都是死人。腿沒了的,手沒了的,好多人都在叫。我隻能爬到邊上給個下巴掉了一塊的戰士包包,又給個手炸掉了的用帶子捆上,後來他們都活了。腿炸斷了的我幫不了。那次我立了一等功。”蘇得地說得快,像說夢,說時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戰戰兢兢,也敢望她的眼了。
靜嫻感到心痛,簡直忍不住淚。這是跟哥一樣出生入死的人,他的每個傷疤都有個故事。她忍不住起身蹲下去伸出食指來按按蘇得地膝下那凹下去的黑疤,問:“痛嗎?”蘇得地搖頭,低頭看著她。靜嫻的指頭往上走,直按到他膝蓋底下,“這裏呢?”蘇得地說:“不痛。”
她站起來,“還有哪裏傷處作痛的?”
蘇得地指指右肩,“這是打濟南城時中了彈,子彈從前麵進,從後背出,擦了骨頭。這裏有時就痛。”靜嫻便望著他右肩。蘇得地紅了臉問:“你要看?”
靜嫻點頭。蘇得地便解開棉襖,又解開裏頭襯衣上頭兩個扣子,扒開棉襖,露出右肩。那裏有個很小的疤。她問:“平常痛不?”
“右手用多了就痛。”
靜嫻坐回椅上,“你是革命功臣啦。要是痛厲害了,來我們這兒住院,紮針很有效。我先給你開些藥。那個腳痛,簡單的辦法是用個木桶,上滿熱水,把腳泡裏頭就會解點痛。還有,多吃生薑。”說著低頭給他開藥。
這時蘇得地像是凍得半死的魚被放到水裏,慢慢活了,話多起來。他說:“聽說你老家也是山東的?我們老鄉啊。我是六三四八團一營營長。我就個老娘,跟我大哥過,還有個妹妹出嫁了。我就給我大哥按月寄點錢養我老娘。我當了十幾年兵,知道怎麽跟當兵的打交道,跟誰都合得來。如今我們不打仗了就開荒種地,我小時在家種過地。我們營是模範營。就是,我一直打仗,忙工作,到這裏來了,就沒顧上個人的事,一晃三十了,不說我娘著急,領導也替我著急,大家都真心為我好。”
靜嫻忙著給他開藥,沒在意他說什麽;開完藥,記到病曆上,她望著蘇得地說:“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做勞動強度大的事。”
蘇得地說:“謝謝梁醫生。你什麽時候到我營部去看看,我請客。”
靜嫻遞給蘇得地藥單和病曆:“不用謝。你還得趕回部隊吧?慢走。”
蘇得地連連點頭,站起來,倒退著走出去。靜嫻一看表,居然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平常看一個病人最多花半個鍾頭。太陽斜照進來,再不會有人來,她拿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