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信油條會自己飛了?
(1)
希德拿著兩根油條,不知放哪兒好。油條是用老婆剛賣了雞蛋的錢從路過的小販那兒買的。他不能當著眾人的麵把油條吃下去。金燦燦的油條冒著一股香氣,他忍不住咕咚咚咽了幾口口水。“我夜裏要用它來壓藥,”他對跟他一道歇下來的人說,“我還從沒喝過那麽苦的藥,比一掃光還苦。”他把油條拿在手上,受著一股甜蜜的折磨。還未收工,他不能把油條送回去,又不能把它放在地上,滿地都是螞蟻。他想把舊夾襖脫下來放在地上,再把油條包在裏頭。不行,衣服脫不得,天有些冷了。
“瞧,你家曉放學回來了。”正當希德一籌莫展時旁人說。他朝背後一望,果然見他的小兒子正一個人低著頭磨磨蹭蹭向這邊走來。“曉,過來!”他叫了一聲,兒子抬起頭望著他,站住了。他舉起油條,兒子一愣,撒開腿飛跑過來,書包在背後飄了起來。跑近爸爸,兒子呼哧呼哧喘著氣,仰望著爸爸手上滴著蜜的油條,滿眼放光,大聲高叫:“爸,我放學了!”希德突然把臉一垮,說:“這不是給你吃的,你娘的,別流涎!給我把油條帶回去,放在米缸裏!”他哈下腰,打量著油條,猶豫了一會才把它交給兒子。“你給他吃一點不行哪?”旁人說。“細伢就不能讓他們打小養成好吃的習慣。他長大了吃好東西的日子多著呢!”他又對兒子說:“拿好。一回去就放在米缸裏,我夜裏要壓藥。”兒子點著頭,眼盯著父親。油條的香氣使他漫了一口口水,一張嘴口水就會流出來,所以他隻啞巴似的不住點頭,肮髒的小臉上一雙黃黃的眼睛不斷緊張地眨巴。父親橫著眼說:“你要動了一點……你是知道老子的狠氣的!……我回來看。”孩子望著父親,他想母親總是在他不聽話時說:“鬼來了,鬼來了!”他從未見過鬼,猜想鬼大概就是父親這個樣子吧:兩眼凶狠,嘴很尖。他有點害怕,用力咬著嘴唇,又點了點頭。“快回去。”父親又頭一點一點地說,“記住!敢動一點,你是曉得我的!”
曉用雙手捧著油條,慢慢轉過身,望著遠處,走了幾步,猛地把滿口的水一下咽到肚裏,聽到“咕”的一聲下去,然後回頭看著父親。父親已撿起鋤頭,正盯著他,狠聲說:“你給我放好!動了一點……”曉斬釘截鐵宣誓似的高叫:“爸,我一點也不動!”說完轉身快步朝家裏走去。
他左手拿著油條,眼望著前麵遠處,強迫自己一下也不看它。那香氣直衝鼻眼。這樣過了好長好長時間,他咽下好幾口口水後終於忍不住看了它一眼。油條變得很大,那包它的半張破報紙已被油染花了,那油又透過烏亮的報紙沾在他指頭上。他回頭望了望,父親已被鬆樹擋住了,他又四處望望,沒人。於是他用右手拿著油條,舔起左手指頭來。黑黑的指頭甜津津的。他不斷地舔著,直到那沾油的地方變得白淨淨的才又換了右手指頭舔。又舔了半天,直到右手指也顯得比別處明顯的白淨才罷。這時他才細細打量著油條,看到油條向上翻騰著金燦燦的香氣。他把鼻子湊近油條,猛地、深長地吸著那香氣,舒服極了。
父親吃什麽好的是從來不讓他們看的。有一次父親把家裏唯一的一隻公雞殺了,叫娘燉了,一個人坐在桌邊吃。他剛從外麵走到門口,見三哥在桌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條狗看人吃東西那樣,死死盯著父親。父親正用筷子把罐子裏的肉一塊塊摳出來,然後提起罐子來嘩嘩啦啦倒湯,那香氣煙一樣冒起,散開,衝過來,攪得人肚子裏翻江倒海。三哥大概是被那香氣熏暈了,木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本想叫三哥一起出去玩,可那香氣太濃了,焊住了他的雙腳。他被粘在地上,腳動不了,口開不了。他不敢上前也不能走開。父親把肉倒好,撕咬了一塊,也睜起一雙狗眼望著三哥。三哥還是沒動。三哥後來說他當時根本沒望父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麽,可父親卻望著他,突然停住不嚼了。“你過來。”父親和和氣氣地對三哥說。這時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父親說不定發了善心,會夾一塊肉給三哥,叫他拿到一邊去吃,父親還會賞一塊給他,說不定比給三哥的一塊還大,他是老末嘛。他又朝屋裏挪了挪。三哥癡癡地挨近父親。“砰!砰!砰!”父親突然抓起桌上的黑煙鬥,飛快地砸在三哥頭上。他拔腿轉身就跑,聽到父親吼叫:“大人吃點東西,你還有意見?噯?!……”三哥抱頭哭嚎著跌跌撞撞跑出來。他們知道好東西都是該父親吃的,母親總這樣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他們;再說,父親有病,該吃些好的。唉,要是我也病了該多好!……
他又咕咚了一口口水,又望了一下四周,沒人。“試一點!” 一個聲音說。“別!別!”又有個聲音說。“試一點,隻試一點,絕不多動。” 於是他用大拇指尖和小指尖掐了一根油條末端的一點點,放進嘴裏。頓時,他感到那一點甜味向四麵散開,散得滿身都是。又一股口水湧起來。“再試一點點,試試那根。” 於是他又將那根油條的一頭掐了一點點放進口裏。口水像浪頭一樣,一陣一陣的越來越凶。那一點點父親是看不出來的,他一邊想,一邊又在另一根上夾了一點點放在口裏。這回他把它含了半天,像含水果糖一樣,讓口水一點點化開它,然後把它和著口水一起吞下去。他感到舒服極了,舒服得心咚咚跳。要是能吃上這樣整整兩根油條該多好啊!
不!我再也不能吃了!父親的油條,我不能再吃了!剛才那一點是看不出來的。要是人家知道了可真醜。再一點也不動,決不!人家邱少雲在火裏燒得多難受,他一下都不動,我怎麽就忍不住?好吃!真好吃!該打嘴……他把嘴撮起來,騰出右手,啪啪扇了自己幾個嘴巴。“你好吃!叫你好吃!”打一下叫一下,就像父親平時教訓他們弟兄幾個一樣。嘴有些痛。這時他真巴不得有個人跟他在一起監督他。路上沒有一個人,今天他是還未放學就偷著跑回來的。那香氣又在捅他的鼻眼,捅他的舌頭,捅他的心,最後又捅動了他的手。他拿起油條來細細瞅了瞅,看準那最不易發覺的地方掐了一點下來,填進口裏。他再拿起油條一看,發現那油條被掐過的缺口可以看得出來了:不說別的,兩根油條一比就比出來了,這根比那根短那麽一點點。不行,要把兩根弄得一樣長。於是他又把那長點的一根叼了一點。再一看,剛才短的一根現在又多了一點,於是他又把這多了的一點掐下來。可是兩根油條總是一根長,一根短,沒有辦法,他隻有在這根上掐一點,那根上夾一點,以求把它們弄得一樣長。現在他幾乎顧不到油條是什麽味了,隻關心那兩根油條是不是一樣長,油條的兩頭是不是一樣。到了家門口時他才突然發覺油條短了許多,更糟糕的是兩頭都露出大塊黃白的肉來了。這一來父親肯定會知道的,怎麽辦?——不過他也不一定會知道,知道就完了……再一點也不能動了,堅決不動!
他從門縫裏拿出鑰匙去開門。想到母親常說:“要是好吃,嘴巴癢,就把嘴放在石頭上磨磨!”他把嘴抵在硬糙的門板上磨了磨,感到火辣辣的痛。父親要是知道打起嘴來肯定比這還痛。怎麽辦?不!不能讓他看出來。父親天黑了才會回來,他不會放油條過夜的,他一回來就會趕著吃。待他一回來,拿出油條正要檢查時就走過去,假裝打蛾子或扇蚊子,一下把油燈弄滅,父親等不及燈亮就這頭一口、那頭一口,三口兩口就把油條吞了下去,他就根本不知道哪兒少了;再不就……
米缸放在牆邊,靠近他們睡覺的那張架在堂屋右邊的床。米缸很大,缸蓋子是用糞車輪子做的。蓋子上可以站人,坐人,豬都掀不開。缸裏的米總是墊個底,老鼠掉在裏頭就逃不出去。這缸是家裏的保險箱,有什麽好吃的都朝裏頭放。他們抓了魚,母親總是把魚醃了放在裏頭,直到臭了才拿出來吃。他把油條放在屋裏的黑桌上,然後搬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缸邊,再爬上椅子去挪那個缸蓋子。缸蓋子又大又笨又重,他憋足了勁,掙紅了臉才把它挪開。米缸裏衝出一股黴糠味。然後他下去拿油條。
不好!隻聽得“噔”的一聲,家裏的那隻大黃貓已跳落在桌上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