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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下部 《十六》東岸啟示錄

(2019-12-21 07:57:24) 下一個

阿文的美國之行,卻從輪船抵埗開始,就荊棘滿途,挑戰處處。

在三藩市入境,移民官看到阿文在夏威夷辦的簽證,睜大雙眼,拿起案上一份名單一對照,大聲道:“對不起孫先生,你的美國簽證過期了,不能入境!”不由對方爭辯,招來一位邊警,把阿文直接押送到天使島新移民監獄,與世隔絕起來。跟在他後麵的麥哥見狀,心裏暗叫:大事不妙!難道又是清政府越洋暗中作崇?天使島臭名昭著,可不是一般的監獄,人隻要一進去,不死也會一身沙!少則被關上幾日幾個禮拜,多則十年八年,因此而絕望自殺的人數不勝數!

麥哥忍著沒發作,皺著眉頭,一路苦思。洛蘭此時已在關口處等著,見到阿韶,兩個女人驚喜相擁!麥哥鬆了口氣,跟洛蘭拱拱手,對阿韶說:“我現在要去想辦法先救人,你不要擔心,隻需按原先的計劃,兩個月後在唐人街的福同酒家等我,我們再一起坐船回檀香山。”說完就匆匆走了。他慶幸阿韶能夠有洛蘭相伴,這讓他少了好大一件心事!心想此行無論如何,總要保護好阿文在美國的安全,而自己原先計劃要辦的事,倒是其次了。

他到了唐人街,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差手下去把所有能找得到的僑領都請來吃晚飯,商量如何搭救阿文。此時此刻,他特別懷念已經去世多年的老友亨利,如果他還健在,去撈個把人那根本就不算個事,哪會如此彷徨。。。這些年他忙於跟著阿文搞革命,也是太久沒有經營兩岸生意了,人事全非,就連自己以前的地頭,唐人街,人事竟也全然生疏,居然還有點聽天由命的感覺,這可是他最討厭的!

到了傍晚,要請的人陸續來了好些,有各大宗親會的會長,雄門,致公堂,安良堂等門派的頭目,大家聽了麥哥的敘述,都覺得事態嚴重而且急迫。可一時之間,誰又能不顧清庭的壓力,挺身而出擔保救人呢?

梅氏宗親會長道:“擔保事小,不外是花幾個錢簽幾個名,我們這裏誰都可以去做,問題是現在急需有一個特別能幹的律師去跟移民局交涉,能夠去見得到人,先要保證他人在裏麵沒事,有嘢食又不被打殘。。。要是人沒了,那就做什麽都晚了啦!”

麥哥道:“這一層應該還好,阿文他現在多少算是個國際知名人士,他們不至於會大膽到在裏麵搞暗殺?我也覺得現在急需一名好律師,最好還是美國本地人,能講正統英文的!”

安良堂的頭目此刻站起來說:“麥哥你趕緊去找我們堂會的司徒吧!他現在人在波士頓還是在紐約,又或者在底特律?要去問問。。。不過隻要有他的準許,能起用到他的大律師羅斯福,這件事應該就不難辦成了!”

好幾個人點頭道:“確實!這位羅斯福律師是個大能人,他不歧視唐人,一把口厲害啊,死都講得翻生,次次都能辯贏!他和司徒的關係最好,這應該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了!”

主意既定,大家就分配任務:聯係司徒,雇用律師,湊款擔保,同時在報紙上披露信息,製造輿論壓力:孫先生的入境證件一概齊全,卻慘遭移民局無理對待,被關入到天使島監獄,生死不明。。。

在大家的奔走努力之下,特別是羅斯福強有力的爭辯和交涉之後,阿文終於有驚無險地被放出來了。他在天使島監獄被關了好些日子,暗無天日,完完全全的與世隔絕,不能為自己爭辯,更不能提出任何要求。在他的一生裏,雖則也曾在倫敦遇過難,被綁架,被關押,但總還能和外麵通點信息,還能與關押他的人說上幾句話。唯有這一次,寂靜與黑暗,期待與焦慮,把他完完整整地包圍。

幾天幾夜的困頓算不上什麽,他非常感激各方的及時援救,能很快地化險為夷。此番經曆加深了他出發之前的看法:在美洲大陸的華人,人數眾多而且很有能力,地盤比檀香山要大得多!如果能夠得到他們的支持,革命之前途肯定更為光明!可是唐人也是很現實的,尤其在這備受歧視的美國,大家都忙著謀生,趁這邊還有機會,趕快賺大錢,回鄉起大屋,娶老婆,光宗耀祖,落葉歸根。現在要他們去反清庭,還要出大錢?那簡直是一件他們想來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麥哥在唐人街最大的茶樓包了一間大廳,請各界人士同來喝茶,答謝他們的幫助,同時給阿文一個機會演講。來的人並不多,氣氛很是冷清,突然席間有人大聲道:“我認出來了!你就是攜款走佬的那個麥友錢莊的老板!你以為你走了多年,老了瘦了就認你不出?今天你來得正好!快點歸還老子的血汗錢!”說著說著就衝到麥哥麵前,準備動手打人。

麥哥苦笑著擋開來者的雙手:“老世不要亂來,我確實是以前的錢莊老板,可是卷款走佬的不是我,是我的手下阿華,他現在人間消失了,我這次來,其實也是想找到他,追回這筆數有用!在座的,如果有他的消息,請務必先告訴我!”

”你推脫得倒輕巧,可是誰會相信呢!那阿華是你的心腹,誰知道你們暗地裏怎樣的操作?”那大隻佬越說越氣憤:“你們當年在唐人街是老大,我把娶新抱的錢都存到你們錢莊,一夜之間錢都飛了,我老婆也娶不成了,害得我好慘你知道不知道?”一邊說,一邊追著麥哥揮拳踢腳。

一時之間,席間大亂。人們抱著看大戲的心情,又笑又叫:“大隻佬你後來不是又娶了一門妻了?又發了財了?舊時恩怨就免提了罷!”馬上有人接口道:“張老板你有所不知,大隻佬以前想娶的是他鄉下的相好妹妹仔,她等著那筆錢才能出洋啊。後來錢飛了人也飛了,大隻佬氣不過,這才加入堂會,發誓要出人頭地,找回債主報仇的!”“嗬嗬,原來如此,那該打,該打!”

麥哥被追打得很是狼狽,隻好用腳頂住一張凳,把大隻佬困在牆角,回頭對阿文拱手道:“阿文你現在也看到了,我這次來,非但幫不了你,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對不起啦,咱們就此別過,我這就去找阿華追錢,你在美國事事多加小心,咱們幾個月後檀香山再見!”說完人影一閃,從二樓跳下就不見人了。

一場好不容易才湊成的茶聚,被這麽一鬧,也隻好草草收場。阿文倒沒太在意,反正這一路走來,總是掌聲少,懷疑多,知音渺,嘲笑眾,他早就習慣了。不過他也深知:隻要能給他機會,他就能夠說服更多的人,一個也好,兩個也罷,最好更多。

他獨自坐上東去的列車,在一個又一個華人聚居的城鎮停留,舉辦一場又一場的演講會。聽眾有時隻有寥寥數人,有時卻能聚成百人。聽明白的,頻頻點頭,雙目明亮;聽不懂或者沒興趣的,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想著會後的聚餐大食會。

這一晚,他在鄉野小鎮裏寄宿,房子很舊,是當地華人臨時找到的一間空置小木屋,外牆的紅漆早已脫落,殘舊不堪。所幸裏麵有床有凳,還有油燈柴米。他在夜間醒來,聽春雨敲窗,寂無人聲。憶故鄉田園,雨打芭蕉,卻也無法再入睡。披衣點燈,想寫些路途見聞心得,回想最近種種,竟一時心潮澎拜。便提筆修書一封,給容閎老人寫信問候。

“容兄春安!文正在訪美途中,奇遇甚多,一路行來,考察苦思,各地演講,遇熱情者與冷感者兼有。文因此深思,更加敬佩兄之胸懷坦蕩,人格高潔。兄為國為民,一生奔波勞碌,無私無畏,所作所為,益街坊而不益自己,卻無怨無悔!文受先生啟發,欲把古人“天下為公”之理想列入政綱,用以激勵同仁誌士。而美國既大,種族人雜,南北各異,州有州法,國有國法。立國時日雖短,國盛民安,蒸蒸日上,其中大有可學可用之處。種種見聞,無不令文感受頗深。見麵詳談,期待秋天在哈得福相見!”

信既寫完,心潮仍然澎湃激越。民族的複興,民生的需求,民治的重要,開始在此漫漫長夜裏,清晰而且鮮明。忍不住,他又提筆加上一段:

“不明所以者,皆以為文恨清廷,故欲翻之。然沒有大愛,又哪來的大恨?夜靜獨思,方發覺心中之愛,遠勝之恨。你我均來自魚米之鄉,碧野之畔,江海之濱。故土情濃,難分難舍。更需愛之,護之,免其四分五裂,家不成家,國不成國。-----文深夜再思再筆。”

寫完,封好信。讓心沉靜下來,又看了好一陣子書。待抬起頭來,春雨浙瀝,霧靄重重,卻已然是新的一天。

而此刻,還在東岸遊曆的阿韶,卻正好在容閎老人家裏作客。暉兒和愛麗絲很想陪她一起前去,可是韋伯和他的太太已經抵達紐黑文觀禮。阿韶不想見到他們,便借住容家,一心要避開這份尷尬難堪,更不要孩子們和韋伯提及與親母見麵之事。她跟孩子們說好:過幾天,在哈得福火車站再見麵道別。兩個月的日子過得太快,她必須要踏上歸途了!

那麽,要不要,趁這機會告訴暉兒,他的親生父親其實不是韋伯,卻是另有其人?一個他從未謀過麵的陌生人?

若真的講了,在這個白人優越,唐人低微的國度,會不會,暉兒的完美人生會因此而受到改變?搞不好還會害了他?她越想越頭痛,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

幹脆,問一問睿智的容老先生吧!

老人家笑笑,簡單地答道:“孩子都已經過了十八歲,應該有知情權。你不用擔心,他知道後,定會自己拿主意的。”

阿韶笑了:“仿佛世間的所有難事,到了您老這兒,都變得不太艱難了,雲淡風清了。”

老人歎著氣:“要是真的就好了,我又不是神仙。。。太多的事情,有心無力啊!比如說幼童留學那件事,是我畢生的大願,一直兩邊奔波,兩邊難做人,辛辛苦苦幾十年,事情才搞了一半就被腰斬了,學生們到頭來連張畢業紙都沒能拿到。一想到這裏,我就十分難過。不能說誤人子弟,但也絕對不是功德圓滿。唉!”

阿韶突然記起:“哦,我記得了,洛蘭的初戀榮仔,好像就在那第一批的幼童裏。或者您知道他現在哪裏?”

老人的眼睛亮了:“所有的孩子我當然都記得!是哪一個榮仔?他姓什麽?”

“姓鄺,就在離你老家不遠的鄺家村。大名是什麽我也不太清楚。”

老人找出一個本子,細細看了看名錄,開心地指著一處說:“哈哈,我知道了,就是那個榮仔,花名大頭榮,精靈又乖仔,是我親自說服他父母的。後來他的英文好得不得了,出使歐洲去了。再後來怎樣就不清楚了。”

阿韶笑道:“才說不是神仙,那您天生會看相?看人好準哦!聽阿文講,那些孩子們,回國後個個都學有所成,又懂西文西學,都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呢。”

老人家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我還會摸骨呢,因為每個孩子都被我摸過頭,甚至打過手掌。。。我們家鄉附近的細路仔,眉精眼企的難道還會少麽?隻不過多數人家的父母因為出洋太久不同意,所以我們找到的多是些家境不是太好,孩子本人又牛精生猛,父母不太擔心的那種。他們剛到美國可開心了!學東西快呀!鄉野長大的孩子身體素質又好,能文能武,爬樹踢波,賽艇遊水,甚至橄欖球棒球都玩得掂。多數又是聽話乖仔,搶著幫住宿家庭做家務,煮飯,鏟雪,什麽都肯做,所以在白人社區非但不被排擠,還特別受到歡迎。最主要是個個都學業優秀,學文學理,中學大學都能名列前茅,連我自己都覺得好有麵子哦。”

“真好!謝謝你的好消息,我會告訴洛蘭的。她如果知道榮仔最終成為出色的外交家,肯定會特別高興!”阿韶聽得開心,接著八卦道:“還有其他的愛情故事麽?你們基本上就是他們的大家長,他們又都是半大不小的男仔頭,還是幾十個,肯定難搞頭痛。。。”

“怎麽會沒有?愛情故事多著呢,又不得不分離,好多人都是哭著上船的。還有一兩個癡情仔,回國之後硬是放不下,想方設法回來了。還好,到最後都是劍合釵圓。。。”

“劍合釵圓。。。哦,讓我想想,在一出大戲裏聽過的,很好聽呢。”阿韶在腦海裏找尋回憶,慢慢地唱出聲來:

 

               劍合釵圓

               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並頭蓮曾亦有根基種

               權勢看輕隻知愛情重

                 。。。。。。

 

聊著,笑著,在朝東的屋子裏,很輕鬆,很開心。

而東方,東方哦,那就是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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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魚 回複 悄悄話 很好得融入了曆史!當年那些留洋的孩子大都成了才,身體好,聰明,還有肯吃苦,肯幹活...
-cornfield- ♀ 給 cornfield 發送悄悄話 cornfield 的個人群組 (107 bytes) (10 reads) 12/22/2019 postreply 09:37:09
? 謝謝玉米田。是滴,作為第一代的留美學生,他們帶了一個極好的頭 ^_^ -米魚- ♀ 給 米魚 發送悄悄話 米魚 的博客首頁 米魚 的個人群組 (0 bytes) (1 reads) 12/22/2019 postreply 1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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