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深夜至
德叔少年時，家貧困頓。父親在碼頭打短工，收入時有時無。母親每日忙碌家務，還要去附近的有錢人家做清潔。阿德是家中長子，底下還有三個年幼的弟妹。他十歲就綴學開始當送報童，四個寒暑過去，耳聞目睹，帶眼識人，讀報識字，人也練得醒目精靈，身手敏捷。
那一天才朦朦天亮，阿德如往常一樣在老靶子路一帶送報。天雨路滑，他走得小心，把報紙都掖在雨披裏麵以免打濕，等到了每一家的屋簷下，才拿出一份放在門口幹爽處。走下樓梯幾步遠，發現路上有個小紙包，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十元”，被晨雨打濕，字體已變得模糊。他好奇地打開，咦？裏麵還有一張紙，上麵用同樣歪斜的字樣寫著：“把此信送到以下地址，有十元酬金” 中文下麵是一行他看不懂的英文字母。阿德心中一喜：這會是真的麽？邊想邊接著往前走，沒想到又看到地上有另一個同樣包裝的紙團！他更加好奇了，撿起來，再搜索地麵，發現共有五個紙團，除了一個扔在下水道口早就濕爛掉之外，他把四個紙團都小心地放在口袋裏，心想：不管是真是假，跑一趟試試看總沒有錯！如果真的能多賺四十元回家，抵我大半年的送報錢了，姆媽不知道會多高興！
於是在送完報紙之後，他就跑去送信。上海的地址難不倒他，可是待他氣喘籲籲地敲開湯姆斯家的大門時，開門的傭人差點把他趕走：“哪來的濕嗒嗒小叫化子，還要十元那麽多？發神經的，快走快走！”阿德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紙團捧出來：“請你家主人先看看這個，之後我自會走。” 那傭人想了想，畢竟不敢自作主張，就關上門去找主人。湯姆斯的太太敏兒是個中國人，中英文雙精，又與辰家交好。昨日知道辰英被綁，正愁腸百結之時，見到傭人送來的紙團，裏麵的CY正是辰英的名字縮寫，不禁大為驚奇，趕緊問：“送信人呢？快快把他叫回來! 這事體交關重要！” 又跑上樓去把還在熟睡的湯姆斯搖醒：“快起來，有線索了！” 二人見到報童阿德，還有他手裏的四個紙團，不禁大為興奮，仔仔細細地問過別墅地址，如何發現紙團的細節等等，問完趕緊就給警長湯嘉銘撥電話。湯Sir聽完，覺察到這夥人很可能就是在租界常常作案卻抓不到的悍匪，不敢大意，出動警力精英先察後動，這才有了第三天特警從天而降，突襲救人的一幕。
當日阿德送完信，巴巴地問：“現在，我可以有四十元麽？”
敏兒笑了，拿出五十元給他：“好孩子，先回家吧，再等幾日，好運的話，這信的主人還會親自答謝你呢。”
果然，辰英脫難之後，很快就接見了阿德和他的父母。阿德還記得，那是一次私下的會見，對方就隻有辰英一人。他四十來歲，雖剛剛曆劫歸來，卻無改眉宇間的英挺自信，待人親切。他細細地問了阿德一家的情況，知道阿德的父母很想念家鄉常州，如果不是生計所困，早就想歸隱鄉間了。辰英說道：“這好辦，我會給你們一筆錢，回鄉買屋養老，都沒有問題。”
阿德此時卻突然道：“我不想回鄉下！我喜歡上海！我想留下來！”
辰英轉向這位十四歲的孩子：“這孩子有誌氣！你一個人留在上海，不會寂寞？”
阿德說：“我想上學，之後謀一份好職業，當上人上人，有錢了再資助弟妹們上學，讓他們也過上好日子。”
阿德的父母看著這個自小有主見的大兒子，不知如何是好。大上海，居不易啊！
辰英笑了：“好！我會資助你的教育，上最好的學堂，隻要你肯上進，勤力學習，總會有成功的一日！如果你想家了，常州也不會太遠，寒暑假都可以探親。那就這樣定了！”
阿德的父母見辰英貴為上海灘大人物一個，竟肯如此幫助兒子，也是甚為安慰感激。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阿德父母帶著一家子在常州買屋安頓，阿德則入讀上海租界的私人學校。為了隱私，更不想同學們知道他的過去，阿德把他原本的名字也改了。於是，在上海，除了辰英之外，沒有人清楚阿德的身世。阿德也是投桃報李，因為從少年起就得到旁人難得的各種機會，一帆風順地念完中學，大學，又如願在四大公司之一的星輝百貨裏謀得好職位，他對辰英一直也是忠心不二，早就把他當自己的親人了。公司上下人事複雜，雙方都沒有想過要把舊事公開，辰英平日隻當阿德是平常員工，而阿德也是靠了本身的資質實力，在公司的人才庫裏脫穎而出的。雙方都喜歡這份隱秘，默契和忠誠，不用言語卻用行動和業績代言的成就感。
而在今晚的星光下，德叔把這一幕幕的舊事，都對辰都坦陳出來。說到動情處，忍不住哽咽：“你阿爸遇難之後，我很難過，失去了在星輝呆下去的理由。看到那個空了的辦公室，更是忍不住傷感。陸叔他們找到我，苦勸說現在星輝群龍無首，老臣子們都在苦撐，等到少爺你長大成人，學成歸來，再把星輝完璧歸趙，也算是對得起老主人了。我想了整夜，心想你阿爸把我當成隱蔽的棋子，或者正是他想保護你的方式？所以我還是會如從前一樣，在暗中幫助你，為你日後的成功助上一臂之力。”
辰都聽到這一段肺腑之言，不由得熱淚盈眶。本以為一直孤立無援，今夜才知強援在側，心中又是大為安慰。
“我去大使館找黎叔？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爸爸在那次工潮之後，有了危機意識，便和我一起設計了這句暗語，隻給你一個人使用。我的太太，正是在大使館的訪問部工作，她聽到這句暗語，回家自會跟我說。”
辰都想到父親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自身的悲劇結局，不由得一聲歎息。
德叔把家裏的地址留下，囑他好好讀書，可隨時去他家裏改善飲食。二人含淚，相擁告別。
辰都在那夜會麵之後，精神大振，開始用心讀書。書本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純粹，他喜歡！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底，突然間閘北和虹口一帶的日本人和十九路軍打起來了！辰家就住在虹口區，那裏是廣東人在上海最初的聚居點，有很多粵菜館，海味店，非常有親切感。現在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逃離戰區。辰都趕緊在法租界找到臨時的房子，把母親安頓好，很晚才回到學校剛想好好睡一覺，卻發現有人在等他。他笑盈盈地站起來，辰都定睛一看，正是在家鄉台風天他曾經救過的鄺老伯！
原來，他就是廣州榮記錢莊的老板範榮（真名鄺家榮），父親的老友，往來粵滬港澳和京城的古董大掮客。
鄺伯深夜前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