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半的天堂
辰英和綺雲雙雙回長洲的那個春節，最初的花尾船已經在珠江三角洲的寬窄水道裏盛行了。那時候的船隻比較細窄，拖船的小馬達功效有限，上落的碼頭也很簡陋，一次隻能容許一兩隻泊船停靠。每到一個渡口，拖船拉著泊船停岸，鬆索再開走。人客在泊船上上落落，到客滿了，或者時間到了，船主喊一聲：“起拖！”裝著小馬達的拖船回歸，得得得地起動，拖船拉著泊船平滑起行。辰英和綺雲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的行船方式，相當新奇。船主看到這一對璧人，亦忍不住搭訕道：“新郎新娘第一次返鄉？呢種新船未見過？這叫泊拖船，一隻負責泊客，一隻負責拖船，兩隻船一定要一齊先可以成行成事呀，少一隻都唔得！就好似你倆夫妻，總要雙雙對對先得哈。” 辰英把這段話翻譯給綺雲聽，她聽得麵紅，卻直點頭道：“說得好呢，這船也很特別，一點都不晃，又行得快，我很喜歡。你們家鄉人真聰明！”
她更喜歡辰英的老家。翠柏居因為辰英的孝心資助，舊屋翻新，加蓋起新房，又在後園多種了鬆竹，新開了一片荷塘。周圍鄰居羨慕之餘，亦紛紛集資開發各自的後花園，荷塘於是擴大到每個後院，成為公共的花園，又添了一間頗有古意的茶亭，一座小橋，幾處長凳。每到蚊蟲少的夏夜，又或者在金風送爽的秋夜，每家每戶就搬了竹凳竹席，在後園納涼，散步，聊天。逢年過節，春節采青，中秋賞月，還會請戲班伶人來唱幾曲，嘀打佬來吹幾聲，南獅來舞一陣，街坊聯歡，老少同樂。
離老屋不遠就是郊外水田，再遠處是碧山，山上有座仙女塔。換一個方向，坐半個時辰的三輪車（人力車，後麵座位改裝，可坐三人，還帶防雨蓋），就到了城區。各式各樣的店鋪，食肆，小攤零食，應有盡有，熱鬧歡樂。加之民風淳樸，街坊友善，綺雲雖然語言不通，看到的城郊風景如畫，周圍人的笑臉相迎，仿佛是到了沒有憂愁的人間天堂。
“因為有了你，這裏才成為天堂。”辰英回憶上一次回鄉的淒慘，不禁歎道：“這裏是僑鄉，男丁多的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海外謀生。我們在外麵辛苦賺錢，還要忍受各種歧視，確實也是想衣錦回鄉，家人過得平安快樂，心裏才能撐得下去。”
“你也是那樣想的麽？”綺雲心痛道：“我知道你在澳洲受了很多苦。”
“一開始是的。我本來一心隻想賺錢，”辰英老實答道：“可是梁翁的慘死讓我寒心，我開始想：錢真的那麽重要麽？如果我沒有辦法左右自己明天的命運，起碼在今天，我過得無悔而且快樂。”他輕吻她柔滑的臉頰：“所以，我才會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追你追到英倫去。”
綺雲笑了：“你呀，虧你念了那麽多年的聖經，難道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麽？我和你，也是天定的啊。“
“跟你說個秘密哈，可別跟你爸說。“他神秘地跟她耳語：”我其實念來念去隻有新約舊約最容易的那幾章，難的我基本靠聽，再回頭找章節，所以根本沒念完。“
“哈哈，回頭就讓我爸考考你，出你的洋相！“她咯咯笑：”不過我自己也是勉強念過全書，很多章節還是不懂。“
她坐起身，回想道：“我突然記得我爸爸曾經說過一段話，跟你說的挺相似。”
“什麽話？”他也坐了起來。
“他說，心裏要有上帝，才能夠坦然地麵對內心的波濤，外界的波濤，寵辱不驚。明天如何不知道，今天內心的平靜就是他的追求。”
“說得好呢，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
她雙手擁抱他：“我很幸運，有一個愛我爸爸，現在又有一個愛我的丈夫。”
他吻上她的唇：“我更幸運！擁有你。。。”
幸福的日子，快樂的日子，卻總如天邊流雲，那麽快，那麽短。。。
夏至過後，綺雲開始覺得肚子痛。一開始時沒在意，以為隻是水土不服，撐一撐就可以過去。小鎮隻有中藥診所，沒有西醫。她中文不通，又不想讓辰英擔心。等到痛得受不了的時候，又高燒不退的時候，中醫已經沒有辦法了。辰英在省城請了一位西醫，專程坐了一日的快船前來。他仔細檢查過，搖頭道：“這是急性痢疾，耽誤了，剛發作時就需要馬上去醫院打針吃藥，我沒有這種藥也沒有那種針，沒有辦法。。。”
辰英的眼睛都急紅了：“我們馬上去省城的醫院！”
“她現在什麽都來不及了，人太虛弱了，救不了，對不起！”那西醫說完，竟然連診金都不要，搖著頭就走了。
辰英轉身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樣毫無主意。
還是他的姐姐還算鎮定，此時把他拉到她身邊，輕聲道：“你問問她，有什麽話想說？”
綺雲微弱道：“我。。。對不起。。。不怪你。。。”
他的淚水又止不住奔流：“是我對不起，沒有照顧好你，都怪我。。。”
想到之後再也不能陪伴他，她也忍不住淚水滾流：“你，要活下去！”
他沒有點頭，確實也是不想獨活了。
綺雲急了，連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用眼看著辰英的姐姐。
姐姐也急了，按著弟弟的頭道：“她說什麽你都要答應啊！點頭啊！你難道想她死不瞑目？”
於是不管不顧，對著綺雲大聲說：“Yes！Yes！He YES!”低著頭的辰英被姐姐強按著，抬不起頭，他也隻知道哭。
綺雲如釋重負，長長地出了最後一口氣，閉目而終。
之後幾個月，辰英過得混混噩噩，失魂落魄，不思茶飯。
可憐的姐姐怕他想不開，找兩個弟弟從早到晚盯著他。還要忙後事，整個人螺旋轉，也是瘦了一圈。
辰英每天不動不語，手裏拿著綺雲的翠綠手帕，放在唇邊，鼻間，眼前，聞著她的香味，想著她的芳蹤。
天堂由你而起，也因你而塌。從此往後，無論他如何努力，也隻是剩下坍塌的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