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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尾渡》(小說) 第一章 孤身上渡船

(2023-03-27 15:32:10) 下一個

第一章          孤身上渡船

           

 民國二十年,珠江口岸。

從省城的花園渡口為起點,到澳門最南端的媽祖港,這一程從江到海的水路,就是近年在南方頗為流行的“花尾渡”航線。 延綿幾百裏的漫漫水路,橋梁不多,鄰近城鄉多靠船隻連接。在珠江寬闊的主水道和彎窄的支流上,大小船隻來回穿梭,河網縱橫,阡陌交錯,晨早到晚舟行不絕。沿途的城鎮,碼頭上人來熙往,上落喧嘩。為招徠客人,客船的船身塗得醒目招搖。船尾長扁形,滿滿地刻有民間藝術圖案:花鳥蟲魚:梅蘭菊竹,鳳仙龍鶴,翠柏禾田,紅花綠果。。。再塗上七色粉彩,抹好光漆,效果就為了一個鮮豔耀目!從渡口遠望,花碌碌,紅豔豔,故稱“花尾”。船夫在前方小艇開著小火輪,艇後拖著扁長的大木船,船老板和夥計們站在兩側負責安全,照顧客人。船兒沿江緩行,兩岸碧野青山,嫋嫋炊煙,屋舍田園,如畫卷一樣在眼前緩緩展開。

辰都上一回坐這趟船,還是父母雙全,意氣風發。辰家一行人或來自上海,或剛從澳洲返國,老老少少浩浩蕩蕩地在省城匯合,再風風光光地一齊返鄉過年。他們包了一隻最豪華的渡船“泰安渡”出行。年長者坐二樓包間,年幼者在一樓打地鋪,一路笑語隨行。遇到稍大的渡口,必停船靠岸,到出名的飯店買齊好吃的,吃飽喝足後再開船。一日後就快到老家了,年輕的族人,包括他自己,禁不住開心得放聲高歌,一時間粵劇歌仔,國語新曲,甚至京劇越劇,西洋歌曲,通通亂唱一氣鬥大聲,惹得過往的船客大笑喝倒彩,有的還拍手助興,高聲伴唱。

一江歡聲,猶如昨日。

可是今天,他卻寥落一人,寂寞上船。內心的悲憤未消,現在更添了一層無能為力的麻木。坐在二樓船尾,冷眼看著人客上落,心情灰暗正如這臨雨沉悶的清早。

他這次心情低落,更不想引人注意,故此選搭的是平民最喜歡的“和合渡”,以經濟實惠出名,遠沒有上次豪華,裝修一般,船身卻很大。樓上是頭等艙(包間)和二等艙(座位),樓下則是三等艙,沒有座位,自打地鋪。大件的行李家私,家禽雜物,則要走貨輪。這一程水路,航道有寬有窄,故此船身不可太闊,也不好太高。渡船大小不一,穿梭河網,自成一格。

船客都已入座,眼看就快要開船了,此時碼頭卻烏泱泱地湧來一群人,有老有嫩,大呼小叫地要全體上船。船老板在船頭頗不耐煩地問道:“有幾多人要上船?男客女客?”

當頭的一位矮胖青年人擦著汗,大聲回道: “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共七位:兩位長輩,兩位女眷,其他都是男客。“

船老板嘟囔幾聲,當場查點空位,最後把那一對長輩,兩個女客全塞進去了一個小包間,男客則到處散塞。辰都坐的長凳,本來隻有他一個人,此刻卻被塞進兩個胖子,他被擠得緊靠船窗,回想上次回鄉的風光闊氣,越發氣悶。

幾個月前的一聲槍響,毫無征兆地,讓他痛失父親。而他的人生,從此從雲端跌落平沙,又正如自在展翅飛揚的鯤鵬,變成一隻身不由己的風箏,去向前程完全由不了自己。一夜驚變,無所適從。甚至平日裏最嗬護他的母親,還遠遠沒有從喪夫的震驚和悲哀裏走出,連他這個唯一的親生兒子都無法安慰,鎮日隻埋在屬於她的往事裏,深不見底的思念中。

等到初夏,父親離去的現實才慢慢沉落在心。他想出門走走散心,母親握著他的手,看著他明顯消瘦的俊臉,強忍著淚水道:“你很快就要去聖約翰讀書,要開始忙啦!現在左右沒事,你要不要回一趟你父親在長洲的老家?我們已經好些年沒有回去了,你替我回去看一看,也當是散散心。”

“好呀,我們一起去?”辰都體貼地問。

母親苦笑:“我現在這個狀態,還是不要出遠門了,省得累人累物。“她歎道:“我沒事,等緩過這一陣子再出門。你幫我把放在老屋梳妝台抽屜裏的那隻紫色檀木盒子拿回來。那是你阿嫲留下給你阿爸的,一直就放在那裏。我倒是好奇她留下些什麽。”

“您就一直沒有打開過?”他順口問。

“沒有呢。我那時還好年輕,對那些古董沒興趣,反正又不是留給我的。那間房後來就再沒有人去住了,我也早忘了。這些天,日日回想往事,反而就想起了那個木盒。。。”

“要是阿嫲留下一份藏寶圖就好了,現在咱家還真的需要一大筆的橫財來還債呢。“他調皮道。

母親終於笑了:“是呀!這麽多年過去了,真有藏寶圖肯定也變成爛紙了。你這一說倒也提醒我了,裏麵的東西會不會真的發黴有毒?哎,你先別忙打開,等帶回來再說,記得了?“

若在往時,辰都肯定會為這神秘的木匣大開話頭,可如今他對什麽都失了興趣,隻點了點頭,如往常一樣上前擁了擁母親。他隨父親行西禮,偶爾也陪他去去教堂。父親在回上海之前,曾經在澳洲昆士蘭當過一陣子的牧師,西文讀寫比中文好,還講得一口漂亮的牛津口音,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父親家在南方長洲。而母親家在上海,她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佛教徒,念經吃齋樣樣不缺。他有時很奇怪:這不相幹的倆人是怎樣結的緣,又是如何成就的一段姻緣?他本來對這些毫不好奇,因為身邊的叔伯也有不少是出洋後再回鄉娶親的。可據他所知,父母的婚約是他們自己定的,也沒有舉辦豪華的婚禮。這在上海的望族中非常罕見。畢竟,此刻上海灘最有名氣的四大百貨商店之一,最大的股東就是父親。上海百貨業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同枝連氣,通婚互榮。父親怎麽可能不在長洲鄉下,又或者在上海族人的豪華飯店裏,舉辦一場西式或中式婚禮呢?

甚至連唯一的放在家裏的合影,也還是三個人的:都仔那時才兩歲,咧開兩隻牙的小嘴甜笑。他的父母擁著他,自自然然地笑著,雖則是黑白相片,每次看到,卻溫熙如同新陽。

這些點滴細節,他原本不會注意,更不會去想。自他有記憶開始,錦衣玉食,華屋豪車,傭人妹仔,從未缺過。從出生起,他過的是瀘上人人羨慕的公子哥兒生活,名號是南京路上最有錢的華人富豪的繼承者,因此人人奉承,個個羨慕。

而父親的驟然離世,卻讓他從天堂跌到地獄。連帶父親一手創立的星輝百貨,現在勞資紛爭,債主盈門,瀕臨破產。因為事出突然,父親並沒有留下遺囑。自已卻還差一年沒有成年,於是一切的一切,如魔術,似夢幻,在他的眼前快速轉換,暗淡,消失。。。

坐在他身旁的兩位胖胖的男客,在抹完汗,喘夠氣,喝夠水之後,此刻開始說話了。

“好彩還是趕上這趟船了!如果真是打大風,錯過了吉時,老人家們要罵死我了。”坐在中間那男客說道。

“誰知道呢?現在一滴雨未落,一絲風未刮。鬼知道幾時才開始打風?趕到我差不多命都沒。” 坐在邊上的胖子忍不住抱怨:“放著下午舒舒服服的包間不坐,偏偏要趕這趟鬼船,現在我隻能坐半邊屁股。”

坐中間的笑了:“阿強你要不要換坐中間,做一路的夾心肉餅?”

“嗬嗬,不敢換你的寶座!” 那胖子也笑了:“我去四圍望下,或者有其他空位。”說完就起身走了。

可是沒過一刻鍾,阿強就回轉了,搖著頭歎氣:“下麵的人都站著,有得坐就偷笑了。還有一股腥臭鹹魚味,更加受不了!”

坐中間的那位客人提議道:“這樣吧,我們輪流坐。你站累了就坐下,輪到我起身站崗。”

辰都此時站了起來,低著頭跟他們說道:“我已經坐了很久了。兩位阿叔坐吧,先輪我下去伸下腳。”

兩位胖子喜形於色:“此計甚好!這位靚仔後生真是個聰明的乖仔,話頭醒尾,又識做人,日後一定會前程似錦!”

辰都勉力擠出個笑,話也沒多說,扶著窄梯下到一樓。情形確實正如阿強所說,船邊都站滿了人,手裏緊握船舷平衡身體,有體弱的實在站不住,就擠在中間坐下。男一堆,女一堆,船若轉個急彎,就你疊我,我疊你,相當不自在,卻也無法可施。船客怨聲不絕,船主此刻卻大言不慚:“這就是和合渡!男男女女,和和合合,完完整整,按時到岸!”

這時不知道是誰,鬼怪地冒出幾句:“有一隻大船叫和合,紅男綠女好親熱,男一堆,女一堆,滾成一鍋炸煎堆。”

話音一落,全船轟笑。有女客叫:“邊個死鹹濕佬,快快趕他下船!” 馬上又有男客接著唱:“男一堆,女一堆,和合煎堆唔夠分,一於再去賣鹹濕。” 笑聲更響也更放肆了。

辰都第一次聽到如此直白的民間調笑,竟也忍不住微微翹起了嘴角。在這處民風淳樸的地方,人事簡單又直接,對比上海處處講究的精致和算計,此刻雖然擠在三等艙,倒是更讓他在心裏感到舒服。

船老板見笑得差不多了,才大聲喊:“如果不是怕打大風,我也不敢裝這麽多人啊,平時大家上船都有得坐的啊!大家稍安勿躁,很快就到順安渡口了,是個大站,人客上岸後,我不會再放新客入來了,大家放心吧!”眾人這才停止了鼓嘈,漸漸安靜下來。夏季的台風可大可小,可打歪也可打正,倒樹塌屋是常事,隻要人沒事就好。每個人都在各想心事,隻盼這隻嚴重超載的“和合渡”能快快靠岸,快快歸家。

辰都奮力擠到船尾,想盡量多呼吸點船艙外的新鮮空氣。船艙裏漂著一股怪味:混合了人類汗酸味,豬牛糞味,海產品腥味,鹹魚鹹蝦醬醃製品泥味。。。混濁不堪。他平日在上海聞慣的氣味是中西美食,水果鮮花,咖啡古龍水,甚至百貨大樓的消毒花露水。。。此刻的氣味,讓他難受快得窒息了。

終於他感到了一絲清風,夾帶著濕潤的雨絲迎麵撲來,舒服極了!可是才享受了幾分鍾,風和雨開始猛力敲打船身,躲不過的台風,終於還是提前來了!

船老板身經無數台風天,此時不急不亂,先是把雨簾全部放下綁實,再吩咐眾人全體蹲下躲風,最後命令前麵的小艇開動備用馬達,全速前進!老板心裏清楚:走原定路線還需一個時辰,風隻會越刮越猛,這船嚴重超載,又有不少老人孩子在二樓,不可冒險再行。現今之計,隻好趕緊找個小渡口停下來避風。他知道前麵有一個名為竹秀園的小渡口,從來不泊大船隻有小艇出入,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大不了擱淺,再用小艇把人客一個個送上岸,也總比在江上成隻船被大風吹翻要好!

此刻風雨齊發,天色陰沉得如同夜晚,“和合渡”也不得不減速,在厲風疾雨中艱難前行,一步三晃,兩步十搖。船裏的人客早已嚇得麵色蒼白,晃得東倒西歪,沒有人再有心思唱和合煎堆了。信佛的合掌念經,信耶穌的閉眼祈禱。嘔吐聲不絕,卻也沒人去管了。

“和合渡”冒著橫風橫雨,總算還是看到了竹秀園的小渡口。河窄淤泥多,大船停在離岸邊四,五百米處,就無論如何都拖不動了。船上的高個夥計跳下船去測水深,竟也深至下巴。這下沒辦法了,隻好把小艇鬆開,指揮船客們下到小艇,一趟趟把他們送上岸。

這過程也甚是艱辛,好幾次小艇被狂風吹得快要翻了,好在幾位夥計水性甚好,全力把船身掰正,小艇才沒有被翻轉。此時又一陣狂風刮到,岸邊的一棵大樹“啪”地一聲斷成兩半,枝丫被風吹得亂飛,刮到大船頂,本來掛得好好的雨布早被吹刮開,樹枝雜物亂入,人群又是一陣騷亂。會水的客人早已等不及了,紛紛下水蹚上岸,也不管是否全身濕透了。船上隻剩下數十位老弱,小孩,女客在等艇仔上岸。空了大半的大船此刻也被風吹得傾斜,人們卻都擠在一側,情況危急。

辰都目睹這一係列與暴風雨搏鬥的種種驚險,竟也看呆了。幾個月來第一次,他忘記了自身的痛苦,隻想著怎樣與船客們同渡此危難。他想起自己其實水性也不錯,遊泳還是歐洲的一位奧林匹克選手親自教的呢,此刻不練何時練?於是挽起褲腳,“咚“地一聲跳入水,兩下遊到小艇邊,說道:“我也來幫你們吧!”

“你會不會掌呔?”船主問。

“不會,我隻識遊水,也學過救生常識。”

“甚好!”船主直接指揮:“我來掌呔,你負責在水中扶艇,特別在返程空艇時,特別容易被大風吹翻!還有幾十個人客沒上岸呢!”又大聲喝叫夥計: “阿堅,我看到岸邊停有兩隻舢板,你和阿勇去鬆了繩子劃來用,情況危急,管不了那麽多了!”

“我們也來幫忙吧!”剛近大船,又有兩人劃水前來,辰都轉頭一看,正是之前坐在他旁邊的兩位胖子,不禁大為興奮,露出笑容。

阿強笑道:“後生仔人不錯!我遊水的姿勢可能沒有你好看,真正比起來應該不會比你慢哈!”邊說邊把他們自己的家人扶上小艇,他們兄弟則一左一右護艇,並示意辰都去救船上的其他老弱。

風雨越發猛烈,大船搖晃得站也站不住,好幾位老者都被搖昏了,辰都隻好艱難地把他們一個個地背出船,放到小舢板上。又有好幾位後生不顧危險回頭來幫忙,辰都心裏很感動,心想在這此陌路,人情卻也濃厚。

最後一位老者卡在傾斜快散架的樓梯角,一動不動的,看樣子可能是暈倒了。船晃得更厲害了,那樓梯也頃刻要倒了。辰都早已全身濕透,氣喘籲籲,此刻卻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咬牙跨步,死命把那老者拽拉出來,樓梯瞬間倒塌,辰都即時撲在老者身上,二人連著成堆木頭,嘩啦啦地順著傾斜濕滑的甲板,“咚咚”數聲,全數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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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米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謝謝P’—-你一定會成功!^_^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原來是“前輩”作家啊!怪我眼拙,要不怎麽筆法如此老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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