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繁榮與走難
1937年的初夏,麥清還有一年就要從嶺南大學的醫護係畢業了。辰都邀請她暑假去上海玩:“你什麽都不需要做的,學習當個未來太太就可以啦。陪我說說話,跟我媽媽打打麻將,逛逛街,幾個禮拜·很快就過去啦!” 其實他心裏想說:想死你啦!快兩年沒見麵了!
麥清其實也挺想他的,可是又覺得在那邊無所事事的會浪費時間。“我。。。這邊有個醫學係的暑期班,我爸說特別好,因為是個速成班,我去旁聽一個多月,等於上了一學期的課。。。去上海又那麽遠,在路上來回就要一周,我等明年畢業了再去好不好?”
辰都不依:“你再不來,不怕你老公被別人搶了呀。”其實是他自己煩透了沒完沒了的相親飯局,很想有阿清在身邊,跟出跟入的,造成既定事實,如此老媽再怎樣胡鬧,他也不用管了。
阿清笑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大事呢,這麽猴急的要我去陪你。原來還是怕自己定力不夠啊,那我可幫不了你。你要是被哪位美女勾走了,說明你根本就不想當我的未來老公,那豈不是早著早好。。。”
辰都生氣了:“亂說什麽呢,我是那樣沒有定性的人麽?你不掛念我就算了,還說東說西的。我這還不是想你麽?”
兩年前,阿清的祖母阿韶在睡夢中去世,全家人去上海奔喪。辰都當然也是陪足全程。可是她太過悲傷,根本就沒跟他講幾句話。
兩年過去了,阿清也覺得兩人太久沒見麵,在電話裏容易爭吵很不好。想了一陣子說:“要不我不等放假了,這個周末考完試就走,跟我爸說暑假不回家了,去上海。在你那邊住兩周,之後回廣州,晚兩日去上課應該也還跟得上。”
辰都覺得此計劃甚好!於是互相準備,心情雀躍。過了一周,阿清按時抵達上海,二人相見,直覺得怎麽可能分開那麽久呢?於是辰都連班都不願意上了,隻希望能夠時時刻刻能和她呆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隻要能在一起,感覺連空氣都是甜的。
阿清好些年沒去上海的街道了,覺得整個城市都變了樣,高樓鱗次櫛比,人流漂亮洋氣,租界車水馬龍,馬路溢彩流金。南京路她才去了兩次,擠得她再也不願去了。當然,最大的變化還是辰家,從前些年的華人富豪,變成華洋兩界都認同的城市巨富,一舉一動都會引來注意,一言一行都會成為第二天報章的花邊新聞。
比如說第一晚,辰都請阿清在自家的星輝西餐廳裏用餐,接風洗塵。第二天的申報社會版,就出現了這樣的文字:“星輝大少又邀妙齡女子共餐;年來第五位新麵孔;殷勤備至,笑語一夜;唯女子身份未可考。。。“
阿清本來是不知道的,淑慧特地拿了報紙給她看,言語裏頗有炫耀:“阿清你看看,阿都的身份今時不比往日的,報紙的記者們都圍著他轉呢,還封他為上海灘四大鑽石公子之一,很有麵子的,你說是不是?”
阿清接過報紙,掃了一眼,臉刷地紅了。“哎呀,以後就不要在外麵吃飯了,我在家裏自己做就好了。”
淑惠心裏笑她小家子氣,嘴裏卻說:“怎麽會讓你去做飯呢,家裏南北廚師都有,還有做西餐的,做點心的,你想吃什麽,說一聲就是啦!”末了還特意叫來司機:“公子今天在沙遜大廈開會,很晚才能回家。麥小姐呆在家裏會悶,你帶她去公司逛逛吧,千萬不要讓公子知道,打擾他開大會。”
這是阿清第一次踏入辰都的商業世界。
這是一座巨大的建築,共有七層,麵迎四條街(南京路,貴州路,天津路,廣西路)。一樓到三樓全部或局部是商場,裏麵的貨物應有盡有;二樓的一半是中式酒樓;三樓到五樓是金碧輝煌的旅店;六樓是星輝劇場,西式飯店和夜總會,還有名滿上海灘的玻璃電台;七樓則是露天花園和萬花廳。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花園裏總有各式各樣的親民活動,擺放著一盆盆應季的鮮花和盆栽。時值盛夏,花園裏玫瑰盛放,萬花廳裏,還有冷氣設備,坐滿了前來納涼的太太小姐,公子哥們。
一層層地看下來,阿清仿佛進了大觀園,從未見過的繁華世界在她眼前,如花瓣,一重重地展開,再燦放;每一層,都是一個她從未認識的世界:琳琅的商品,雀躍的人群;越往上走,就越是華衣鬢影的比美場,上等人士的聚會所。。。
低頭看了看自己,就一身素淨的學生服,沒有首飾,沒有化妝,與商場那些打扮得體,笑語盈盈的美女們比,就似是土雞和鳳凰。她被自己的這個比喻逗笑了。倒不是自卑,隻是覺得他的世界,和她的簡直是兩重天。交往了這麽多年了,她才第一次覺得:他和她的世界,是多麽的不同啊!雖然他一直自詡是她的未來老公,到了此刻她才認真地想:是真的麽?
回到辰家,她變得沉默了。淑惠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心想:終於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配不上他了吧!又知道阿清一向不喜打牌打麻將,卻天天拉著她,到處去湊搭子打麻將,跟別人隻是介紹:“她是朋友家在上學的孩子,放假來陪我。”其他的太太們見她素淡年輕,就是個學生樣子,也就沒有多問。辰都公務忙,又見母親親自帶她到處去,心想婆媳總歸要相處融洽,如此也好,於是也樂見其成。
兩周很快就過去了,歸途在即,阿清卻越來越沉默。辰都以為她隻是離愁,他自己也是。送她去火車站,她輕輕地說了一句保重,眼光裏有不舍,有深情,還有他看不懂的一點什麽。他卻隻有深深的擁抱:“明年,明年!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世間事,多轉折。此後一別,中華大地又再遭受戰火洗禮:七七盧溝橋事變後,日本侵略軍開始海陸空全方位狂轟猛炸,南北合圍,慘無人道。重要的城池在國人慌亂驚恐的眼前,一座座地淪陷:北平,天津,上海,南京,香港,廣州。。。
難民從四麵八方湧入上海租界,那是炮火中唯一的安全地,暫時不會淪陷的孤島。畸形的繁榮,混亂的一切!辰都被戰火阻隔,被迫留在租界。每周一次的跟阿清的通話,在上海淪陷那天開始,就被截斷了。他安慰自己道:阿清家在長洲,那個小地方,應該不會打仗吧!
他想錯了!日本人知道珠江水道的重要,竟然在打完廣州之後,把從廣州到澳門的沿岸城鎮,全都占領了。花尾渡的船隻也全部被日軍沒收。水路已經走不通了。
廣州淪陷那個月,還在醫院實習的阿清坐了最後一程的花尾渡,險險地躲開戰火,灰頭土麵地回到長洲。一家人剛剛團聚,日軍很快就要打來的消息傳來,麥醫本想和守軍一起,跟敵人拚個死活,卻被正在養病的鄺老伯一把拉住。
“麥醫生,你一身醫術,人才難得,還不如留條命到大後方去幫忙,沒有必要上前線的。”
阿清趕緊道:“我也去!”
麥醫想了一夜,終於同意去國軍駐紮的重鎮桂林,走陸路。麥洋此時已經娶妻生子,孩子才兩歲,不好同去,隻好跟父親和妹妹灑淚告別,守住診所,守住小家,期待能有團聚的一天。
臨走前一夜,麥清含著淚水,給辰都寫下一封信:
“此行艱險,前途難卜。希望你在上海一切安好!請不要等我,炮火無情,明日如何天曉得!你我從此婚娶成家,各安自由,互不幹擾。請保重,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