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長歌行,回鄉覓故人”-----這兩句歌詞,麥哥不記得是在哪一出大戲裏聽到的,那台上的正角兒,事成歸隱,英雄遲暮,歸家心切。他特別記得戲台上那武生,唱念做打,身手不凡。最後一招打馬回頭,歌聲悲滄綿長,人遠聲繚繞。
麥哥躺在火車的包廂裏,摸著胸前的欖殼金鏈墜,一個人,靜靜地想了一路。
兩天後,車到三藩市,已是掌燈時分。阿韶疲憊地下了車,隨著人流走出車站,心想還是先尋一間客棧吧,明天再去買船票。
“小妹妹!等等我!”她聽到有人用家鄉話在後邊大聲喊,回頭一看,哦,又是那位鄉裏!
她停下腳步,待他走到身邊,微笑道:“鄉裏好!你果然是坐同一趟火車來三藩。”
麥哥笑道:“是啊,怎能騙小妹妹呢?本來想在車裏找你聊天說話打發時間,但是太過人多嘈雜,沒去成。”
阿韶點頭:“是啊,我坐的是三等艙,確是又擠又嘈。”三等艙票價最便宜,乘客多是拖家帶口,行李亂放,小孩哭,大人叫,阿韶一路都沒法好好睡一覺。
“要不要一起先吃頓晚飯?”麥哥建議:“三藩市我很熟悉,你想吃什麽?”
阿韶在這裏人生路不熟,也正好餓了,於是點頭:“好啊,就在附近吧,天黑了不想走太遠。我還要找客棧呢。”
“好,先找客棧,再吃飯。”
於是沿街走著尋著,靠近火車站的客棧很多,阿韶看中了一間大的明亮的,價錢雖然貴些,但想到住不久,就定下了。沿街的店鋪很多,路上人來熙攘,熱鬧得很。有新來的移民,濃情密意的情侶,幾個愛爾蘭人一邊喝酒,一邊高聲亂唱:“靠近澎拜的海洋,六月的雀兒早起,歌手他頭戴羽毛,搖搖晃晃,音符醉人,搖晃啊醉人。。。”這是一個擴張中的嶄新都市,興奮又新奇。
阿韶的心情放鬆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麥哥定定地看著她的笑顏,真想現在就擁她入懷,吻住那春花一樣的笑渦。她走累了,隨便找了家安靜的意大利館子,坐了下來。他倆都是洋裝打扮,又講英文,倒也沒有什麽阻滯。侍應很熱情,在寫柯打時還調皮地向麥哥眨眼:“Beautiful lady! “
麥哥聽了笑了:“小妹妹,人家讚你靚呢。你一個人,準備去哪裏?”
“買船票,回長洲。”阿韶不打算隱瞞。麥哥一直不說話陪著她,很明顯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亂走,這讓她心生感激。
“果然被我猜中!”
“你呢?家在哪裏?”她看他點餐,很熟練的樣子,對他的來曆倒生出幾分好奇。
“四海為家。”這句話倒也沒有說錯。
“哦!那下一站呢?準備去哪兒?”阿韶舉著水杯,隨便問道。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天涯海角。”他看定她,平靜地回答。
“啊?”阿韶吃驚地抬起頭,滿麵通紅:“哎呀你別亂講,我早就嫁了人的!”
”對啊,你六歲時就答應嫁給我。”他笑道。
“你!”阿韶氣結:“亂講!我嫁的老公可不是你!”
麥哥臉色一變,剛想發作,卻看到阿華在門外對他招手,滿麵徨急。於是拋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來。”
阿華在他耳邊道:“剛上岸的一船人出事了,海關攔著不放,要遣返。”
“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男的早就不能走這條路線了。都是女子,二十個。”
麥哥皺眉:“我知道了。叫他們等著,我來想辦法。這幾天我都在前麵這家客棧住,先給我備一輛馬車,有事再來找我。”阿華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坐在裏麵的阿韶,急急腳走了。
麥哥回到餐桌,沒有再接著剛才的話題,隻催她快吃。阿韶鬆了口氣,趕緊吃完。麥哥送她回到客店,說好第二天中午陪她去買船票,遂招手作別。
他轉身,坐上那馬車,往城郊方向疾馳。
夜深了,馬車終於停在一間豪華的大別墅門外。麥哥熟門熟路,朝門衛打了聲招呼,就自顧自地往主樓走去。石砌的白色小徑,燈影婆娑,兩旁是花園,一邊是花開燦爛的玫瑰園,另一邊是東方園景,翠竹青青,荷葉田田。每次來到這裏,麥哥都忍不住讚歎女主人的妙手,男主人的好運氣。
“麥先生晚上好。”管家開門迎接,接過他的大衣,送他到會客廳,又遞上一杯威士忌。
不久,門被推開,一個大腹便便的洋人走了進來,往麥哥的肩膀上就是一拳:“壞小子,這麽晚來,肯定沒好事!”自己也拿著一杯酒,坐到沙發上。
“老頭子,久不見啦,想你呀!”麥哥笑道,雙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假動作。
那洋人笑了:“倒是真的有點想你了,剛好有個消息要跟你說。。。還是你先說吧。”
麥哥坐在他前麵的椅子上,公事私事,卻不知先說哪一樣好。竟喃喃道:“亨利,你認識我這麽久了,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亨利哈哈大笑:“壞小子,終於等到你肯對我懺悔的一天了!”
“我常常對上帝懺悔,不過不會對你老頭子說,因為你的罪過跟我一樣多。”麥哥也笑,他們彼此知根知底,倒是難得的知己故交。
亨利老了,頭發早已掉光,本來就肥胖,現在更加不願出遠門。當年那個在鐵路工地上指揮千百人馬,威風八麵的路段總指揮,已經成了一個長期窩在家裏辦公的參議員亨利。因為有修鐵路成功的名聲在前,他在政壇的發展可以說是一帆風順,青雲直上。
而當年工地上的那個叛逆小子麥仔,消失數年後,十八歲時重返江湖,在唐人街手刃仇人,又單槍匹馬搗毀了名聲不佳的黑風堂,自立新門派長風堂。現在十幾年過去了,還記得他當年往事的人越來越少,他卻已成為一方傳奇,唐人街裏人人害怕的霸王。
亨利愛吃唐人餐,某日和一群人到唐人街用餐,老板剛好就是麥哥!他上前相認,兩人擁抱,一笑泯恩仇。後來亨利參政,最大的金主就是唐人麥哥。當然,是以長洲集團的名義捐的錢,除了他們二人,誰都不清楚長洲集團做的是什麽大生意。
麥哥玩轉著手裏的酒杯:“老頭子,我在山裏那幾年才想明白,你其實對我並不壞,一開始就給我送水壺,帳篷,又答應讓我爸去管水缸。”
亨利頭靠著沙發,也沉浸在往事中:“你小子一開始就能講幾句英文,又特別聰明,我這是在惜才啊,虧你想了幾年才明白。。。你還敢偷工具呢,如果我當時不在,你看他們不把你往死裏打。我其實是想提拔你當工頭的啊,沒想到你小子抗不住,跑了。”
麥哥點頭:“我當時年紀小,父親又剛去世,隻覺得全世界沒有一個是好人。”
亨利歎道:“那工地上,除了你父親,還累死了多少唐人啊。。。你不要以為我無動於衷。特別是現在,年紀大了心也軟了。你沒說錯,如果要懺悔,我的罪過確實比你要多得多。。。”
麥哥放下酒杯,握住老人的手:“要下地獄一起下吧,好歹我會些武功,能護著你打跑兩個小鬼。”
老亨利擦了擦眼睛:“你小子敢咒我?有話快說吧,很晚了。”
麥哥說得有點艱難:“老頭子,如果我說,做完這最後一單生意後,我準備退出江湖,娶妻生子,你覺得如何?”
亨利哈哈大笑:“真是老天開眼啊,你這壞小子也終於也有落網的一天啦-----情網!”
麥哥不好意思:“她還沒答應呢,我怕她一旦知道我做的事,死也不肯嫁我。”
亨利搖頭道: “報應啊,看來你小子真的是遇到天使了。。。我該怎樣幫你?”
“剛剛上岸的船上有二十個唐人女子,被海關扣住了。我想做個順水人情,找二十個兄弟到碼頭,把她們認作老婆領回家。這次是真的,妓院我另想辦法盤給別人。”
亨利麵有難色:“自從排華法案成為聯邦法律後,事情越來越難辦,不是繞過西岸就可以搞定的。。。不過,如果你的弟兄們都是合法留美者,或者可以幫你搞定海關。。。”
又正色道:“小子,這真的是最後一單了。我正想告訴你,我明年就要退休了,幫不了你啦。”
麥哥點了點頭,竟有些傷感:“老頭子,謝謝你,真的!”
“那女子是誰。。。你真的愛上她啦?”
“嗯,一個我家鄉來的女子。我想我很多年前就愛上她了。。。”
老頭子笑了:“難得我真心想幫你一次,帶她來這裏吧,或者能幫你說服她。”
麥哥的眼睛霎時亮了:“你這老滑頭真有這麽大的能耐?”
老頭子狡猾地笑了:“我?不行的,我太太或者可以。”
麥哥激動地給他一個真正的熊抱:“老狐狸,說過的話不許反悔!我明天就帶她來!”轉身,風一般地走了。
亨利一個人站在房裏,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笑容漸褪,喃喃自語:上帝保佑,地獄還是天堂,都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