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掘金
當麥哥還是麥仔的時候，隻是長洲城裏一個無所事事的街頭小混混。母親早年病故，父親為了賺錢通常出洋在外。麥仔不喜讀書，更不喜耕田務農，至於做家仆，侍應，打手之類的辛苦低薪工作，他更加看不上。他特別聰明，從九歲開始，靠了父親每年辛苦從海外寄來的幾個錢，天天在街上溜達。每逢有大戲看，新的食肆開張，盲公出現講古仔，誰家的貓仔走失，甚至在榕樹頭納涼的漫漫夏夜裏，都能看到他靈活的身影到處竄，甜言蜜語地逗得城中老人細佬眉開眼笑，到了下次有好吃好玩的事物，也總是叫上他。
麥爸出洋，一開始是去澳洲幫遠房親戚打理生果園，又把成熟的瓜果運到雪梨城（現譯悉尼），開一間小小的瓜果地攤賣鮮果。果園操勞，奔波勞碌，買賣利薄，加之寄人籬下，麥爸已經很有點心灰意冷。有一年，他在香港轉船，卻聽到花旗國有金山掘的消息，如野火一樣，在大街小巷傳播。他一咬牙，轉身上了去金山的大船。臨走時，他給未滿十二歲的兒子托信：“父此去金山掘金，走一條族人從未走過之海路，前途莫測，生死有命。我若賺到錢，很快會寄給你，說明此路可通，你亦應當即刻去香港上船，赴金山賺大錢。如果你一年之後也沒有我的消息，你父多半已遭不測，你自己找活路吧。娶妻生子，亦算孝順。”
這一封信，從此改變了麥哥的一生。
在他毫無目標，過一日是一日的迷茫人生裏，孝順父親是他唯一的堅持。他在世間就隻有這麽一個親人。他最記得爸爸每次出洋之前，都會在亡母的神位前虔誠地拈香起誓：“請保佑我好好賺錢，把兒子拉扯長大，待他娶妻生子，我才會落葉歸根。”
現在，麥仔知道父親為了自己，竟然甘冒奇險，去一個完全陌生的遠方！擔心，新奇，熱望。。。種種情緒讓他不願呆在安靜的長洲城裏，而是跑到香港澳門，熱切地打聽來自金山的各種消息。很快，他熟知如何找到中介，簽賣身契，哪條海船最穩又最貴，如何在船上生存，上岸後又在哪個地方最有可能掘到金。。。他甚至跑到香港一家洋人的教堂裏，找到一份幫廚房買菜跑腿的零工，籍此機會，學懂了怎樣用洋文說：一磅菜，五文錢，三塊煎得半生的牛肉，早安，晚安，女士，先生，上帝。。。
大半年之後，他終於收到父親寄來的匯款，和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有金礦！壞消息：各國來挖的人實在太多，很快要挖完了！
最後，父親說：“見信即赴金山！”信末留下了一個洋文地址。
於是，才十二歲的麥仔，用了全部父親的匯款，買了一張赴金山的三等艙船票。左右沒事，他又喜歡說話，於是在甲板上，常常用他有限的單詞和洋人們對話，這樣兩個月下來，又學會了許多新的詞句。此刻在同一條船裏，劣等艙裏還擠滿了身無分文，簽了生死約，被勞工中介牢牢控製住的唐人苦力。他們中有體弱者，在反複的嘔吐和脫水中死去，裹屍布一收緊，就被投入到茫茫的太平洋中。
船行數周，差不多都要糧絕水盡了，海船終於抵達彼岸陸地。所有的人都大大鬆了一口氣。麥仔搶先跳下船，那時的美國正大量需要健壯勞工，海關也比較寬鬆，到岸者隻需留下姓名，檢查過身體沒有明顯的疾病，就可以過了。麥仔在碼頭問清地址，又買了一大塊麵包帶在身上，連夜摸黑走路去找父親。他以為很容易就能找到，可是走了一夜一天，到了第二天黃昏，才找到一處唐人聚居的臨時木棚屋，剛剛踏進門，就聽到有人激動地用長洲話大叫：“麥仔！麥仔！終於等到你來了！”原來麥爸知道海船到岸的時間難測，老早已在此處候了半個多月了。
父子倆在異國他鄉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一向健朗高大的麥爸卻整個人脫了形，麵黃饑瘦不說，一條腿還瘸了，整個人看上去竟老了十幾歲。麥仔心裏一酸，忍不住淚下：“爸，我來了就可以幫你了，你不用再辛苦了。我現在還學會說外國話呢，不用做苦力也能賺錢養活你的！”
麥爸大感欣慰，他知道兒子從小聰明，左右逢緣，在哪裏都可以找到活路。他把兒子拉到一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兒子啊，我告訴你，我真的掘到金石頭了。。。我好艱難才把它藏到一個山洞裏，腿就是在那時摔壞的。。。明天就帶你去取，之後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哈哈哈！”他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裏，已經快半年了，此時能說出來，不禁雙眼發亮，大為激動。他受傷之後行動不便，所有的錢又都已經寄給兒子，隻靠了一雙手一隻腳，每天不停在水渠裏淘金沙，換一口飯吃。而現在，所有的辛苦總算看到了頭，怎能不樂開懷？
第二天一大早，在所有同住的工友們都出門後，麥爸才帶著兒子往山上走。他走得慢，一邊走，一邊講述他發現金石頭的故事：
“我們所有的人，剛來的時候都以為到了礦區，一鋤頭下去就能掘到金。哪裏有這麽容易？金子藏在沙石裏，看不見的，要過很多的程序才能見到金色。好彩的話，一天在一個礦區，能淘到幾粒金沙就很了不起了，周圍還到處有洋人監工呢，就算淘到金沙也不是屬於你的。。。幸好你老爸來得早，加之在澳洲這麽多年，連猜帶估，算是聽得懂一些最簡單的洋文。我聽他們在討論礦石的成色，哪些是上品哪些是下品，我每天觀察經手的礦石，慢慢地也摸出了些門道。有一天，我在淘沙時發現一處的礦石成色很好，當時不露聲色。當晚等沒人在場，我摸黑躲過守夜的大漢，悄悄到工地去，掘了一兜礦石出來。我怕被工友發現，隻好先把礦石藏到山洞裏。後來我又如此去掘了幾次，直到摔斷了腿。唉，天意啊！”他停下腳步，摸著瘸腿，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麥仔聽得入神：“爸，你怎麽知道你藏的那些礦石能淘到金？”
“哈哈！”麥爸摸著兒子的頭道：“你這麽聰明，正是因為你老爸也不笨啊！我當然知道啦，因為後來在工地，所有在那裏掘到的礦石，都淘到了純色的金沙！礦場的老板在我摔斷腿後沒幾天，就把整個礦場封鎖了，隻留下他的幾個親信在那裏親自淘金，我們都被遣派去別的礦場了。”
麥仔大為興奮：“太好啦！爸你真了不起！我們也要發達啦！”喜形於色，拉起正在喝水休息的老爸：“爸，我們快點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