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雀斑女子滿麵怒容,手裏舉著個油膩膩的木質大鍋鏟,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瞪著她:“哪裏來的野孩子,這麽沒規矩,連人都不會叫!”
孫鳳從小被祖父母寵愛,哪裏挨過打,忍不住回頭質問:“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憑什麽打人?”話說完了,回過神來的孫鳳才意識到,這個人應該是自己的大姐孫琳。
“吆!小兔崽子一口土話,還敢強嘴!”孫琳話音還沒落下,大木鍋鏟揚起來又朝孫鳳身上拍去。
孫惕回過身來,舉手抓住孫琳的手腕:“大姐,你幹什麽?二妹剛回家你就打她。”
“她是誰的二妹?誰知道她是哪裏蹦出來的野猴崽子。”孫琳一邊罵,一邊試圖用另外一隻手去抓孫鳳的頭發。
這時候,裏屋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紅褐色麵皮,頭發仿似風吹過的蘆葦,齊刷刷朝後淌去。他劍眉鳳眼,眉骨高聳,但氣質奸猾,眼神猥瑣,白白費了一幅好相貌。
中年男人繃著臉,擺出一副大家長的派頭,高聲嗬斥:“怎麽回事?剛到家就打架,吵吵啥?都給我進屋!”
劇本之外的情況接二連三地挑戰著孫鳳有限的認知,使她完全進入了懵之圈,木偶一般,機械地跟在孫惕身後,進了屋。
屋裏前後各有兩個窗戶,前窗能看見前院,後窗能看見後院。此時的前後窗都敞開著,一股涼風便旁若無人地穿堂而過,讓孫鳳遍生涼意。一盤大炕占了一半的空間,上麵鋪著淡藍色的人造革。炕下的地上有台蝴蝶牌縫紉機,一個帶鏡子的米色立櫃和一個擺著一些零碎的糖色地櫃。炕上最邊上有個長長的矮櫃,從炕梢到炕沿,棺材一樣的靠牆盤踞著。櫃上放了一摞疊起來的被褥,大花大朵的圖案,雖然退了色,但依然很鮮豔。炕中有一個四腿矮方桌,方桌邊盤腿坐著一個中年婦人。那婦人鼻梁秀挺,一雙眼睛滿滿的風情,年輕時必是個大美人,可惜現在膚色黑黃,且跟孫琳一樣,密匝匝的滿臉雀斑。
男人進屋後就上了炕,在炕桌邊與中年女人犄角而坐。孫琳一屁股歪在炕沿上,斜睨著孫鳳。而孫鳳就像那剛進大觀園的林黛玉,陪著小心,忐忑地暗自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那婦人一把拉過孫惕,“我兒子累壞了吧,快坐下喝口水。”說著,把桌上的水杯遞了過去。等孫惕坐下,安安穩穩喝過了水,中年女人又問了他幾句路上的事情,才轉過頭來,一臉漠然地看著下麵站著的孫鳳,卻不說話。
而這份沉默更讓孫鳳局促不安。
周蕙足足盯了孫鳳兩分鍾,這讓後者感覺被無數的銀針四麵八方地戳著,以至於她幾乎發起抖來。
也許周蕙懷疑女兒被公婆掉了包,需要自己用肉眼檢驗一下這個突然回來的孩子,血統是否根紅苗正。
在確認了孫鳳確實是自己所出之後,周蕙開始給她介紹家人:“我是你媽,叫周蕙。這是你爸孫讚。這是你大姐孫琳。你哥孫惕你應該早就知道了,你還有個妹妹孫梅,去同學家寫暑假作業了,晚飯時就回來,”她停了下來,喝了口水。水的成分似乎有些不明,因此她眼神虛空地停了好幾秒,才繼續說下去:“你現在既然回來了,以後就要和兄弟姐妹們好好相處。你雖然剛到家,我也得告訴你家裏的規矩,在咱們家,父母不在跟前的時候,就是你大姐說了算。咱家孩子多,不能個個照顧到,不比在你奶奶家的時候你是獨一個,爺爺奶奶肯定慣著你。在這裏,你就得去去你身上的大小姐毛病,要尊敬父母,尊敬姐姐哥哥,也要愛護妹妹。記住沒有?”
就像軍隊的長官向老兵介紹新兵那樣,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監獄長向老犯人介紹新犯人,嚴肅並且冷酷,規矩也說的有板有眼,條理分明。
孫鳳心中非常難過。在十四年的生命裏,雖然從未見過麵,但她早就對自己家人的名字熟記於心。她知道,中年男人是她爸爸孫讚,炕上的美人是她媽周蕙。
在家鄉的時候,孫鳳時常被小朋友嘲笑,說她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每到這時候,她就會在哭之前,先大聲回嗆他們:“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他們對我很好,每年都給我寫信,給我寄東西,還寄錢。”
她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與家人團聚的場景,激動,熱烈,抱頭痛哭,來自父母的愧疚等等,但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是現在這種冷冰冰的場麵。不過沒想過是沒想過,那大概是她不願意去那麽想。而當這份冷漠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也並不是太過於吃驚。因為實際上,在爺爺奶奶身邊的這十四年裏,孫鳳從來沒收到過來自父母的錢,禮物。在她認識字之後,從父母一年寄回老家的那一封信裏,她也從來沒有讀到過一個關於她的字。如果不是因為爺爺去世,奶奶要被大伯接走,孫鳳也不會被父母接回身邊。自己象不要的破衣服一樣被丟在千裏之外,他們仿佛忘記了還有她這麽一個女兒。
但臨來時,老淚縱橫的奶奶再三囑咐自己,要乖巧聽話,不要頂撞父母,對兄弟姐妹要忍讓,這樣日子才能好過些。
於是,孫鳳不得不藏起心中的委屈,盡量乖巧地回答:“記住了。”
孫琳憤憤地指著孫鳳,尖聲說道:“媽,這死相的可沒規矩了,剛才斜楞我一眼,扭頭就走,連人都不知道叫。”
周蕙挖了大女兒一眼,“行了,你妹妹剛回來,打一下就行了。當姐姐的要大度些。”
有了母親的指示,孫琳不敢再說,隻是死命地瞪了孫鳳一眼,仿佛要用那鋒利的眼神,挖去這個野孩子身上的一塊肉。
飯菜很快擺了上來,一盤土豆燉豆角,一盤炒白菜,還有一盤涼拌豆腐,主食是米飯。這是孫鳳在父母身邊吃的第一頓飯,吃的悄然無聲,冷氣森森。
飯後,周蕙說孫惕一路車馬勞頓,讓他去休息。孫鳳沾了哥哥的光,也被允許去緩緩乏。
傍晚的時候,周蕙把孫鳳叫到主屋,說要跟她嘮嘮家常。
孫鳳有些期待,瞪著大眼睛看著周蕙,等著來自母親的關心。
“你奶奶最後跟誰走了?你姑家那幾個表哥還是你大爺家?”周蕙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原本的期望落了空,孫鳳有些轉不過彎來。也許是過渡一下吧,她想。“不知道,我走的時候奶奶還在。”
“哼!一定是你二大爺把老太婆接走了。你爸說老二最不是個東西,一肚子壞下水!”
孫鳳聽得雲裏霧裏,又不敢隨意答話,便木在那裏。
“老房子是不是賣了?”周蕙轉了話題。
“不知道。”
“不知道?”周蕙的聲音挑了起來。
“不知道。”孫鳳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她也不會告訴咱們,瞧這死相的玩意兒,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倚著後窗台的孫琳斜了孫鳳一眼,說道。
“你哥都知道,你不知道?”周蕙的口氣夾了怒氣,“那麽大個青磚琉璃瓦的四合院,肯定賣了不少錢,你說你不知道?”
孫鳳確實不知道,可此刻她不敢再說不知道,於是就那樣小心翼翼地看著炕桌上的一碗水。
“知道她也不會告訴咱們,”孫琳再次強調,“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她又補充說明道。
“你爸這個提不起來的軟豆腐,被人家合起夥來欺負,屁都不敢放一個。”周蕙說完,向後院的孫讚挖了一眼。今天是個星期天,屁都不敢放一個的孫讚此刻正在後院菜地弄豆角架。
晚飯的時候,桌上多了個人,小小的個子,大大的眼睛,雙眼皮,鼻子兩側密密的黃褐色雀斑,皮膚很白,襯得那雀斑更加顯眼。孫鳳暗想:看來那寬簷帽下垂著的半截麵紗,真的是家族標誌。但自己怎麽沒有這個標誌呢?難道就是因為這個,自己才被送回老家的?
孫鳳還注意到,兄弟姐妹四人的眼睛都和周蕙如出一轍,是那種橄欖形的大眼睛,眼仁兒烏漆漆的仿佛看不見底的墨翠,但光打過去,卻會有些許瑩透。眼角還微微有點兒上翹,清冷中又帶著狐媚,一種描畫不出來的惑人風情。
周蕙給孫鳳介紹:“這是你妹妹孫梅。”
孫鳳抬頭看孫梅,見她表情木訥的像個木製品,在那裏隻低頭吃飯,既不說話,也不看人。
孫惕停下筷子,瞪著孫梅:“怎麽不叫二姐?”
孫梅不屑地翻了個白眼給孫鳳,頂撞哥哥:“我為什麽要叫她?大姐說她沒規矩,見麵都不跟大姐打招呼。”
孫琳吃吃地笑,孫讚周蕙低頭吃飯,象沒有聽見。
吃完飯後,孫琳斜瞅著孫鳳說:“瞧你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沒幹過什麽活,估計啥也不會。沒事,以後我慢慢教你。先從收拾桌子洗碗開始吧,會洗碗嗎?”
孫鳳在奶奶家也幹過些活,包括洗碗,就回答說:“會。”
孫琳揚著下巴,把一根牙簽戳進嘴裏剔著牙,眼神拋物線一樣拐了個彎兒落在孫鳳的臉上:“那下地收拾去吧,仔細點兒,別摔碎了,要洗幹淨,洗完後叫我,我要檢查。”
從知道自己也有父母時起,孫鳳就在腦子裏不停地設想父母是個什麽樣子。火車上,她在腦子裏演練了一路:如果他們抱住自己哭,自己應該怎麽反應。他們也一定會細細地問自己這十四年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們一定會憐惜地表達十四年缺席的歉意,如果那樣的話,自己應該如何回答才得體。相比較別人的冷漠,孫鳳更怕別人的熱情,因為她不知道如何給出等量的回饋。
因此十四歲的少女緊張了一路。
但是現在,飯吃完了,孫惕下炕回了自己屋裏。孫讚和周蕙在炕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而孫梅木呆呆的,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仿佛成了炕上的一個人形家具。
孫鳳見家人絲毫沒有跟自己敘舊的跡象,隻得下炕收拾飯桌。她一趟又一趟地把髒碗搬到廚房,再擦幹淨桌子,並按照孫琳的指示,把大炕桌搬下來,靠在地上窗台邊。桌子是厚厚的實木做成的,孫鳳輕忽了它的重量,差點連人帶桌子摔到地上,惹得孫琳大罵:“當大小姐當慣了,連個桌子都不會搬,真沒用!”
孫鳳在灶台刷鍋洗碗的時候,聽到孫梅還顯稚嫩的聲音傳來:“太好了,大姐,這回就不用我刷鍋洗碗了。我最討厭幹那活兒,每次都刷得我腰疼。”
又聽見孫琳說:“我和你哥已經高中畢業了,再沒啥指望,就剩你一個,以後你就負責好好學習,到時候如果能考上個中專,或者幼師,你就能換成城鎮戶口,然後飛出這破山溝子,去鎮上工作。到時候咱們全家就都能沾你的光了。”
孫梅又說:“嗯,姐,那你以後就少給我派活,我一定好好學習。”
孫琳說道:“你看,今天就來個替你的,以後你的活全歸她幹。”
孫梅竟然亢奮起來:“太好了,太好了,大姐你真好。”
之後就聽到姐妹兩個起起落落的笑聲。
孫鳳一邊沾了洗潔精抹在碗上,一邊想:原來孫梅是個活的。
在這一刻,她想起了奶奶。奶奶看她的眼神是慈愛的,摸她的手是溫柔的,親她的唇是溫暖的。孫鳳覺得那樣的奶奶才是親人,而此刻坐在裏屋炕上說笑的那些人,並不是自己的親人,這裏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自己誤會了整整十四年。
孫鳳剛洗完碗,孫琳就從裏屋出來。她把碗舉到亮處,挨個慢慢轉著檢查。那樣子比挑女婿還認真。最後,孫琳挑出來幾個,說沒洗幹淨,要重洗。孫鳳無奈,隻得把那幾個碗又重新洗了一遍。
之後,周蕙讓孫琳帶著孫鳳到臥室去安排她睡覺的地方。
這是一套三個臥室的平房。從外邊一進來,是兩個灶台,算是廚房。廚房左側是父母的臥室兼吃飯待客的地方。廚房右側第一間,是個小臥室,孫惕住著。穿過孫惕的臥室,是第三間,裏麵也是炕,幽藍色的炕上有兩套鋪蓋,應該是孫琳和孫梅的。炕邊靠近外牆的一側,也有一個棺材樣的長矮櫃。一盞低瓦數的燈泡光溜溜地懸在頭頂,發出一片沙塵般渾濁的光,讓人看什麽都覺得是自己兩眼昏花。
孫琳走過去打開矮櫃,從裏麵拿出一套被褥,在炕上略略比劃了一下,說:“這炕不夠大,孫鳳,你睡矮櫃上。”
孫鳳心裏一沉,她看看炕上,除了姐妹兩個的鋪蓋和矮櫃,還有多半個鋪蓋的空餘。而那矮櫃,隻有兩尺寬,怎麽能睡人?而且矮櫃緊靠外牆,又離炕那麽高,冬天不得凍死?
孫鳳看出來孫琳跋扈,知道跟她說不通,便省下口舌,轉身去了父母房間,對周蕙說:“媽,大姐說沒有多餘的地方給我睡。”
周蕙立刻把兩道細眉尖尖地夾住,冷著臉,下炕往這一側走。
“我是你媽,叫周蕙”,太紮心了哎,南瓜這個故事的設定好新穎不俗!
是的呱呱,女兒想家附近小館子的中式麵點,我選幾樣就給她送去了:))
就像軍隊的長官向老兵介紹新兵那樣,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監獄長向老犯人介紹新犯人————呱呱下筆尖銳犀利,加油!
瓜蘇筆下的人物讓人有代入感,非常好看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