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一劑藥方

班主任的批鬥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讓我抓狂的還是失眠。我對自己說，告訴父母吧，讓他們來幫我，要是能給我轉學就好了。但我又不知道怎麽和父母開口，一個從來不用他們操心的女兒一下子有了這麽嚴重的問題，叫他們怎麽接受呢？想到他們會和X或者Y的父母一樣歎息或者難過，我不敢去想他們收到我的信的時候失望的樣子。

學校每次大考都搞大排名，然後按照成績順序貼在牆上，從初中開始，我目堵了無數次成績不太好的父母看到自己小孩的名字排在後麵的表情。初中時班上有個女孩，本來成績挺好的，前十名吧，可能哪一次沒考好，名次比較靠後，後來她就考得一次比一次差，迅速地降到了最後一名，她爸爸在宿舍裏歎息時，她把頭低得非常低。然後她就永遠地退學了。現在想來，她當時一定是壓力太大了，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沒能挺過去。要不然，一個用功的孩子怎麽可能在短短幾個月之內成績從前十降到最後。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記得她和她爸爸走的時候的樣子。

但我已經活不下去了，父母說不定會不怪我呢。(寫到這裏，歎息一下，當時到底是小孩子，哪裏懂得父母的愛是怎樣一種愛。）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說我睡不著覺不知道該怎麽辦，也許他們可以幫我一起想辦法，也許周末可以和他們談一談。信發出去，我還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想。之後某一天的下午，我正在陽台上發呆，有同學叫我："田螺，你爸媽來了。"我一驚，開家長會，從來都是爸爸或者媽媽來，這一次，他們一起來了。我衝下樓，向他們跑過去。幾個月來的焦慮，苦悶和委屈再也壓抑不住，那是名符其實的"未語淚千行"。

等我稍微平靜，爸爸媽媽讓我慢慢講所有事情的經過。既然班主任天天批鬥我，那還是先和教務處的人打下招呼，詢問一下轉學的可能性。其實我家在我讀初中時就搬到了另一個地方，那裏有X中，X中比我那個中學好，但我考高中時學校不許我考X中，所以我隻好繼續住校。教務主任們都認識我，沒人同意讓我轉學，但是同意父母帶我回去休息一段時間，如果情況好轉，等回來再說，如果需要休學一年，那下一年就不會呆在現在的班了，班主任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怎樣都行，就是不能轉學。

接下來，爸媽帶我去當地的醫院，想找個醫生看看失眠怎麽辦。那個老先生很吃驚地發現居然有人來看這個。他知道我精神上有壓力，但不知道怎麽給我排解，講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我聽著，覺得毫無希望。我想要安眠藥，但他說你這個年齡哪有吃安眠藥的，吃安眠藥會對大腦不好的，沒開。

失眠的第一階段往往是因為憂慮什麽事而造成的，如果令人憂慮的原因消失，也就不失眠了。常常聽說有人失眠了好幾天或者一小段時間，然後就好了，就是這種情況。我在第一階段時憂慮的是宿舍裏人太吵，覺不夠睡，那時如果能夠及時解決問題，我就不會繼續失眠下去。如果第一階段時間過長，以至於開始焦慮失眠本身這件事，這時候就比較嚴重了，然後很容易會進入一個死循環，越擔心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影響你的日常生活，讓你這裏出錯，那裏出岔，導致你越來越煩燥，以致於後來當所有外界令人焦慮的因素消失時，你卻純粹擔心失眠了。這就是為什麽有些人看起來應該沒什麽心事，學業有成，家庭幸福，但就是睡不著。我大學一個室友的媽媽也是長期失眠，她是某省報社社長，采訪過很多名人，出了幾本書，事業有成，室友的爸爸也在她們省有響當當的位置，對她媽媽愛得不得了，室友的哥哥和室友都上不錯的大學，讓她臉上極有麵子，還寫了一篇文章，"女兒在W大"。她告訴我她最早失眠是因為室友哥哥小時候有一次病得厲害，她當時一個人在家對付，極度擔憂而造成的。後來就一直失眠下去，不過沒有我上高中那會兒嚴重。

（注：這一段全是根據我自己的情況下的結論，我沒看過任何關於失眠的書，或者有關心理學方麵的書，如果有不同情況，實屬正常。畢竟，我不是在做學術研究，盡管有時也想過，要是大學去學心理的話，說不定我會幹得不錯，嗬嗬。）

我回家了。媽媽什麽都不讓我做，弟弟給我畫畫，畫家裏養的水仙花，畫他自己的調皮樣，姑姑勸我，"不要想太多，上不上大學，一樣吃飯，你看我和你爸爸因為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學，不也幹得挺好嗎？"我一下子被愛心包圍著，覺得世界上還是有一個溫暖的地方，但是這一切都不能讓我睡覺。我早就過了失眠的第一階段，現在失眠本身才是架在我脖子上的枷鎖。我依然在黑夜裏醒著，在萬籟俱寂的時候，聽著家裏那台大鍾的嘀嗒嘀嗒。最糟糕的是，因為大腦不做主，不停地在想事情，而且頭又痛，我看不到讓大腦恢複正常的希望。看李瑞英在新聞裏說了半天，一個字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連最好看的連續劇也看不下去，甚至不能集中精力去想明白最簡單的情節。白天還好一些，一到夜裏，我就不想活了。爸爸媽媽從來不說什麽，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們的擔心。但是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就在這時候，我從未謀麵的二爺爺和二奶奶離休後回鄉探親了。二爺爺是南方某大醫院的院長，二奶奶也是那所醫院的醫生。他們早年都是名牌醫科大學的畢業生。姑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情況跟他們講了。我第一次到姑姑家去見他們，二爺爺就問我擔心什麽事，有什麽感覺。二爺爺和藹可親，一字一句都自然地透露出不一般的睿智，我一下字就特別信賴他。我告訴他，有個老師說我神經衰弱，治不好了。頭痛，大腦能同時想成千上萬件事情，但又不知道在想什麽。二爺爺說，"你這個老師講話不注意，這個哪裏是神經衰弱，當然會好的嘛。你不停地在想事情，是因為你的腦細胞全被調動起來了，他們都在工作，所以就會同時想許多不同的事情。正常情況下一個人隻有一小部分腦細胞在活動。你所有的腦細胞都在活動，又一直不能休息，當然頭痛，你叔叔以前也有類似的頭痛，我就給他做做按摩，就好了。來，我也給你做做按摩。"二奶奶當然也講了不少類似的話。二爺爺給我做按摩，邊做邊教我這是什麽穴位。雖然我頭還是痛，但是確實減輕了不少。（後來有很多年，我常常自己給自己做頭部按摩，做得到位的話，確實是很令人放鬆的。）

二爺爺的話，就象是瓊漿玉液，滋潤著我的心田，一下子給我帶來了曙光。第一，二爺爺對我大腦不停地想事情作出了科學的解釋，就衝這一點，就說明醫學上對這個現象是作了研究的，那麽也許這就不是個頑疾，可能會好的。第二，二爺爺是第一個十分肯定地說我不是神經衰弱的人。而他的話，又比我身邊任何老師或者醫生的話更有權威性。我雖然半信半疑，但是更傾向於相信二爺爺。第三，叔叔原來也頭痛過，現在他不痛了，也說明我有希望啊。

這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我不再有自殺的念頭。至少要努力一把，看看自己能不能恢複吧。

 

[白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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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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