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土耳其（七）：以弗所懷古

 

很早以前就聽說，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古希臘、羅馬遺址，其實是在今天的土耳其國境裏。在伊斯坦布爾並不能感受到古羅馬風情，六百餘年的奧斯曼帝國統治，幾乎抹殺了這個城市的前伊斯蘭特色，但在土耳其第二大城市Izmir近郊的以弗所（Ephesus），我真正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以弗所是地中海古文明圈裏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古希臘時代因為這裏有供奉月亮、生殖、狩獵女神阿忒密斯的神廟而馳名。神廟全盛時代據說是古代最大的建築，有126根高達60尺的大理石柱，被稱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公元前356年7月21日，神廟被一個妄圖出名的狂徒焚毀。同夜，亞曆山大大帝誕生，據當地人解釋，神通廣大的月神之所以沒能保護自己的神廟，是因為那天晚生她在馬其頓當助產士，幫著接生亞曆山大呢。後來亞曆山大揮軍亞洲，從此地經過，聽到這個傳說，龍顏大悅，立刻幫助重建了這個城市。

阿忒密斯神廟遺址，如今的廢墟，當年的奇跡。

 

古羅馬時代，以弗所成為小亞細亞行省的省會，被稱為“亞洲第一大城”，工商業極其發達繁榮。一個新的教派-----基督教-----開始在此傳播，據說使徒保羅曾在此傳教，和阿忒密斯神廟的偶像派銀匠們作鬥爭，還有傳說聖母瑪利亞在耶穌升天後，為聖約翰保護到此地終老。

後來由於河道淤塞，地震頻繁，以弗所的港口被廢，人口凋零，後來整個城市荒廢，被掩埋在一千多年的曆史塵埃中，直到十九世紀末才被考古學家們發現。象玩一個巨大的拚圖遊戲樣，經過百年的努力，一磚一瓦地拚湊，逐漸還原這個古城的本來麵目。

一踏入以弗所，就有一種穿越感。雖然所有的街道建築，都不過是斷壁殘垣，但是由於盡量使用原來的石料，非常真實自然。除了古羅馬城市常見的劇場、浴場外，以弗所還有保存完整的石柱甬路上，平滑的石板路旁，林立著殘存的石柱和雕像，讓人不由想像古城當日車水馬龍的盛況。

據導遊說，甬路兩旁的石像，都是當地的成功人士。想出名的人給市府捐一筆錢，就可以路旁立一個像。在古代刻個石像是個大工程，為了創收，當地政府就買來一些預製好的石像身子，每隔二十年換個人頭，既環保又創收，勢利中帶些天真淳樸。

以弗所的羅馬石柱甬路

以弗所是古羅馬帝國著名港口，據說當初富裕到晚上居然有街燈的地步，這在古代可是少有的奢華。當然最讓以弗所出名的是建築精美的塞兒丘克圖書館，號稱古代世界第三大圖書館，曾有和埃及的亞曆山大圖書館一較高下的企圖。當然歐洲人嘴裏的“古代世界”無非就是地中海沿岸地區，完全無視中國、印度等地的悠久曆史。他們當然不知道中國兩漢人文鼎盛，足以與希臘羅馬文明抗衡。

以弗所繁榮的時代接近於中國的東漢，那時洛陽城的人口已近百萬，朝廷民間都注重學術，有多個皇家圖書館珍藏典籍。當時皇宮中的大批書籍寫在絹帛上，以至書籍的數量不以卷冊而以重量來衡量，光是東觀樓一處藏書量據說就高達六千餘兩。可惜漢末大亂，董卓劫掠焚燒了洛陽，幾乎毀掉了漢代四百年的學術積累，今天流傳的先秦兩漢典籍不過是蔡邕、王粲等人用生命來保存下來的幾許斷章殘篇而已。如果世間真有穿越，我最想回到東漢末年還沒有被董卓燒毀的洛陽，去看看那時的街衢如何繁華，胡姬如何妖嬈，羽林郎如何英俊，然後變成一條潔白如玉的蠹魚，潛伏在東觀樓的書架上，在千萬卷雲朵般輕柔的帛書裏，悄悄地尋找並吞噬上古神話中無數的秘密………

塞兒丘克圖書館

我正在圖書館前思緒泉湧，忽聽導遊說這座圖書館曾是羅馬將軍馬克安東尼在當小亞細亞總督時，送給埃及女王克裏奧佩特拉的禮物。旁邊立刻有個英國老太太脫口感歎道：“還是從前的男人舍得送禮呀！”

 

懂得拿圖書館送禮的將軍定然不是莽夫，能欣賞圖書館這種禮物的女王當然也不是庸脂俗粉。馬克安東尼和克裏奧佩特拉，從海誓山盟的恩愛到大難臨頭的背叛，其中經過怎樣波瀾跌宕？別人的愛情本就難以揣測，身負王朝重任的男女間的生死纏綿，更不是尋常百姓所能理解的。以弗所的街頭，昔日的雕欄玉砌，已變成了斷壁殘垣；從前的美人名將，早已是隨風而逝的傳奇。隻留下一點兒迷信，夫妻或者情人在以弗所的石板路上不能牽手，以免重蹈馬克安東尼和克裏奧佩特拉的悲劇命運……

            《埃及豔後》劇照：自古美人與名將，不教人間見白頭

 

以弗所的圓形劇場，雖然比不上希臘的Epidaurus的劇場那樣精美，但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站在劇場頂層，更覺秋高氣爽，雲淡風輕，空氣新鮮透明，沒有一點兒現代文明的塵囂，時間似乎還凝固在豔後、聖母時代。石板路旁堆滿淩亂的斷石殘磚，不遠方就是鬱鬱蔥蔥的樹叢，綿綿延延，直到煙波迷離的天際，隱約中仿佛能看到美麗的埃及女王和她英俊的羅馬情人，白衣飄飄，言笑晏然，從海邊攜手走來……

 

因為太欣賞馬克安東尼拿圖書館當定情信物的攻心大法，一回家我就上網查這個故事，結果發現這是導遊編造出來騙遊客的偽曆史。塞兒丘克圖書館是個富有的羅馬人建來紀念他爸爸的，和愛情無關。據說這個圖書館有條地下通道，直達街對麵的妓院，倒是深刻地闡釋了“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含義。

事實上，以弗所和埃及女王在曆史上的真正交匯點不是愛情，而是殺戮。當年愷撒為了幫克裏奧佩特拉鞏固王權，把她的幼妹阿西奴從埃及俘獲，帶到羅馬，後來發送到小亞細亞，軟禁在阿忒密斯神廟裏。阿西奴盡管沒有自由，但她是克裏奧佩特拉在世間最後一個兄弟姐妹，托勒密王朝的合法繼承人。為了徹底清除隱患，埃及女王讓馬克安東尼把阿西奴幹掉。為了取悅情人，馬克安東尼命人將阿西奴處死在阿忒密斯神廟的台階上，這種瀆神的做法震驚了羅馬社會，埋下了他們日後眾叛親離的禍根…….

盡管知道那天在以弗所聽到的最精彩的故事是後人瞎編的（也可以說是藝術化的），我還是時時會想起那個俏麗幹練的土耳其導遊來。在回Izmir港口的路上，聽她講土耳其當代社會的種種挑戰與夢想，令人大開眼界。土耳其是目前中東地區碩果僅存的幾個世俗國家之一，阿塔圖爾克所締造的軍隊，依然忠誠地維係這個國家的世俗性。在伊斯蘭宗教極端主義席卷中東之際，土耳其能夠堅持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實在難能可貴。我們的導遊是個口齒伶俐的穆斯林女子，剛剛生完孩子就回來工作。她說她十分感激阿塔圖爾克當年以鐵腕手段，在全國推行現代教育與男女平等思想，否則今天的她沒有機會受教育，遑論有工作。

“一戰”以後，土耳其一直想靠“全盤西化”來完成國家的現代化轉型，但這些年來歐盟對土耳其的懷疑與拒絕，大傷突厥人的自尊，加上近年來的金融危機大大削弱了西方模式的信用，令土耳其有心師法中國，在製造業上有所發展。盡管目前中國製造席卷全球，然而土耳其人有意利用本身的人口、資源和地理優勢，在西亞建立一個生產基地來與中國競爭。記得那天除了傳統的手工藝品外，導遊那天還熱烈推薦大家買土耳其人山寨的手表、皮包，據說工藝極好，物超所值。世上的製造業大國那個不是從山寨做起的？想到此處，我不禁莞爾。

當然目前土耳其的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如何挑戰中國的製造業地位，而是如何應對鄰國敘利亞的日益惡化的內戰。“劍出鞘，恩怨了”的快意瀟灑隻存在文人的想象裏，真正的戰爭永遠都是兵連禍結。正如以毒舌著稱的史迪威將軍曾尖利指出：“不管戰爭如何開始，終將在泥濘中結束。”一旦敘利亞局勢失控，土耳其和整個中東地區都將站在戰火邊緣。突厥人從製造業上追趕中國的夢想將徹底破滅。要是庫爾德族再乘機獨立的話，土耳其將麵臨著一戰以來最嚴重的生存危機。

被問到土耳其邊境不斷湧入敘利亞難民時，本來眉飛色舞的導遊立刻變的神色暗淡，現實永遠比曆史要難以表述，她很快放下麥克風，讓遊客們休息。我把頭轉向旅遊車外，看見高速公路兩旁阡陌縱橫，遠處是茂密的森林，近處則是成片的桃樹林，即使深秋季節，也能看到枝頭飽含汁液，噴薄欲發，可以想象春天繁花盛開時會何等美麗………

一個多世紀前被羞辱為“歐洲病夫”的土耳其，經過數代人孜孜不倦的改革，在今天所有的中東國家裏，最有可能實現從傳統到現代社會的轉型。加上資源豐富，風景秀麗，曆史深厚，土地肥沃，尤其人民勤勞，即使不再是橫跨三大洲的帝國，也足以成為一個地區強權。也許當不成歐盟的“牛後”也不是壞事，專心當中東地區的“雞首”，可能更符合突厥人的民族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