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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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登樓

(2012-08-19 15:29:58) 下一個

 

          晨風依然有些料峭,但拂在臉上潮潤潤的,已經有了些許春天的暖意。 襄陽城北最大的酒樓“信美居”的酒旗,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成一片,讓人有點兒心煩意亂。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負手站在酒樓的高台上,極目遠眺。隻見漠漠的淡煙中,襄陽城外土地平曠,阡陌交通,男男女女往來耕作。這本是早春鄉間最平凡的景象,但自從中平六年董卓亂政、四海分崩以來,這樣的田園之樂,卻是亂世中人最珍惜向往的生活。

         那瘦小男子仰天長嘯,朗聲吟道:“‘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吟罷,眼角竟隱隱有些淚光。

        “王公子,您的酒熱好了。”一個操著洛陽口音的酒保向他施了個禮,然後恭恭敬敬地請他入座。 那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名叫王粲,他的曾祖王龔和祖父王暢位列三公,父親王謙是大將軍何進的長史。王粲出身名門,加之自幼聰穎異常,在東都洛陽、西京長安時就受到過很多前輩的推崇。十七歲時就被司徒征召去做黃門侍郎。隻是他見天下亂象有增無減,決定不去赴職,而是奉著寡母,和族人一起去投靠他祖父的學生劉表。

           自初平元年中原大亂以後,東漢皇朝由一個大一統的帝國,迅速墮落成軍閥割據的分裂局麵。西涼的武人粗豪殘暴,對關東的士人本無好感。二袁、孫氏昆仲等人需要的是能幫他們爭霸天下的策士,而不是咬文嚼字的書生。曹操倒是文武雙全,可他多年來處在袁氏的軍事威脅下,自顧不暇,沒工夫和文人唱和。環顧四海,能割據一方又能提倡名教的,隻有劉表。因此除了象王粲這樣的名門子弟之外,大批的儒家學者,乃至宮廷樂師之流,都在荊州找到了立足之地。他們深知亂世風雲不測,於是紛紛著書立說,在瘟疫殺伐的陰影中,竭力想保存一脈書香。所以二十年來,盡管天下大亂,士人流離,朝廷板蕩,隻有荊州還能保持東漢以來尊重學術的斯文局麵。

           在劉表的蔭蔽下,王粲和族人又過上了安穩日子。雖然沒有在洛陽時顯赫富貴,經曆過亂世逃亡的王家人已經很感謝能在荊州找到一方避亂的樂土。劉表是個念舊的厚道人,因為和王暢有師生之誼,所以對他的嫡孫另眼相待,加之王粲又文采斐然,一到襄陽,他就任命這個少年在麾下供職。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年背井離鄉的少年,如今已經年過而立,連鬢邊都有些早生的白發了。隻是隨著歲月的流逝, 王粲剛到荊州時興奮和感激之情已經慢慢被每日的瑣碎公事消磨殆盡。兩年前,他去荊州的一個叫麥城的小鎮給劉表辦些公事,登臨那裏的城樓時,見天地茫茫,頓生客途愁思,於是寫下了《登樓賦》,其中有兩句“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更道出了流亡在荊州的許多北方士子的心事,因此傳頌一時。

           這座酒樓的掌櫃本是個從京城洛陽逃難來的商人,他心思靈活,立刻把招牌換成了“信美居”,專作中原風味的酒菜,借此吸引襄陽城裏的北方人。王粲名士風流,天性好酒,很快成了這兒的常客。他還指點“信美居”的掌櫃在酒樓的朝北一麵建了一座高台,以供流落荊州的北方士人在酒後可以北望中原,聊解思鄉之苦。

         “信美居”的酒菜做得地道,伺候得殷勤,而且鄉音盈耳,極得從洛陽流亡來的王公貴族子孫的青睞。平常這個酒樓不到午時就會擠滿了客人,可今天是荊州牧劉表的小兒子劉琮娶親的日子,襄陽城裏頭麵人物全忙著去賀喜,“信美居”的主人也親自到劉府去幫忙,本來今天酒樓歇業,如果不是看在王粲老主顧的麵子上,連門都不開。偌大一個酒樓靜悄悄的,連伺候的人都沒剩幾個,都跑去看迎親的依仗去了,隻有一個老成的酒保還留在這兒,不時地給王粲添酒加菜。寂靜中,王粲在酒樓上默默地喝著悶酒。剛才的長嘯沒有驅散他一肚皮的鬱悶之氣,相反酒入愁腸,心中更添了幾分蒼涼和悲哀。

          王粲來荊州時,劉表正有一個年將及笄的女兒,剛要談婚論嫁。王粲輝煌的家世和出眾的才華不能不令這個老名士起了憐才之心,再加上他的祖父王暢對劉表有救命之恩,雖然王粲容貌醜陋,又瘦小羸弱,可劉表為了報恩,還是有意要把唯一的女兒許嫁給他。眼看婚事已定,可巧名醫張仲景來到荊州。他一見王粲,就說這個少年身有隱疾,體蓄惡毒,除非及時調治,否則會毒發夭亡。劉表到底是慈父心腸,生怕愛女做寡婦,於是在婚禮前突然變卦,撇開王粲,把他的一個儀表堂堂、身體強壯的族兄王凱招做女婿。[1] 在劉表看來,反正還是把女兒嫁給了王家子孫,也算對得起恩師王暢。隻是當時年未弱冠的王粲經過劉表這番許婚、悔婚的折騰,倍感羞辱和打擊。

           今天是劉表幼子劉琮結親的日子,襄陽城裏冠蓋雲集,人來人往,不能不勾起了王粲的傷心和感慨。由於王凱的關係,他和劉家也算瓜葛有親,因此劉琮的婚宴,不管他有多尷尬,也不能不去參加。王粲打算先躲在“信美居”喝點兒酒,把心中的苦澀衝淡些,然後等到午後賀客盈門的時候,隨便打個招呼,混過去就算了。

           王粲恍惚有些醉意,正要下樓,剛到樓梯口,迎麵隻見兩個年輕人匆匆地走了上來。前麵的那個人錦袍玉帶,容貌秀雅,風度翩翩,正是荊州牧劉表的長子劉琦,王粲急忙向前見禮,但是他的目光立刻被劉琦身後的那個高大的書生吸引住。見此人身高八尺,儀表雄偉,眉目俊朗,氣宇軒昂,王粲不由暗想,如此瀟灑人物,我怎麽以前沒有見過?

           劉琦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王粲,見躲不過,隻好假裝才看見他,親親熱熱地回了個禮, 說道:“仲宣,你又躲在這兒喝酒。你怎麽還不去蔡府幫忙?今天這樣大的排場,倒是該用你來寫一篇大賦!”王、蔡兩家都曾是洛陽的大族,劉琦知道王粲和蔡家的交情不錯,忍不住揶揄他。

           王粲並不在意,靦腆地一笑說道:“這就過去。”他好奇地看著劉琦身邊那個年輕書生,隻見他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雖然一身布衣,但神情中自有一份清華高貴的風采,站在玉帶錦袍的劉琦旁邊,絲毫也不顯得寒素,一望而知是一位舊家子弟。王粲不由對他有些好感,問道:“這位是……?” 

          “哦,這是諸葛亮,表字孔明,他是諸葛豐之後,豫章太守諸葛玄的侄子。他跟叔叔到荊州後,一直留在鄉下讀書。他是我黃家姨夫的女婿,所以今天來賀喜。”劉琦向王粲介紹道。

          “久仰,久仰。”諸葛亮和王粲兩人同時拱手。 王粲少年成名,諸葛亮卻默默無聞,於是兩個人都同時互相仔細打量。 雖然已是名動天下的才子,可象很多矮小而醜陋的人一樣,王粲對高大俊美的人物有一種說不清的複雜心情,他仰臉看著諸葛亮,心中又妒又羨。如果上天可以讓他在美貌和才華之間作個選擇的話,王粲肯定會選美貌的,因為除了門第、品德、才能,漢末士人評品人物時,極重外表。王粲一見諸葛亮偉麗的儀表,就知道這個年輕人會揚名四海。

           “諸葛公子何時跟令叔到荊州的?”王粲問道。

           “建安元年。”諸葛亮答道。

           “那麽說你剛來荊州時還不過是個少年。你還記得老家的樣子嗎?想回中原嗎?”王粲想起自己少年流離的往事,一時心有所觸,忍不住問諸葛亮。

           諸葛亮微微一笑,看了劉琦一眼,然後說道:“大丈夫生逢亂世,普天之下,處處可以建功立業,何必非要回到故鄉才能大展鴻圖?”

           王粲一怔,在荊州這十幾年,從北方流亡而來的官宦子弟他不知見了有多少,這是第一次聽人說不想回鄉的話。他正想和這個談吐不凡的年輕人多說幾句,隻見劉琦皺著眉頭,笑著說道:“仲宣,你已經酒足飯飽了,可我們連早飯都還沒吃呢。”

           王粲隻好咽下嘴邊的問題,笑著拱手作辭。劉琦和諸葛亮答禮後,匆匆上樓,到“信美居”最高層的翠錦閣中坐下。早有劉琦的仆役等在那裏,一見他們進來,立刻開始溫酒上菜,服侍得極為周到。

 

           翠錦閣中,諸葛亮專注地品嚐著“信美居”的拿手菜。他是北方人,嘴上可以說不想回老家的話,然而胃比心更懷鄉,在中原的美食前,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思念。可是麵對美酒佳肴,劉琦卻憂心忡忡的,一幅食不下咽的焦慮樣子。諸葛亮明知其故,隻作不解。侍從們把酒肴上齊後,就躡手潛蹤地退了出去,掩住了閣門,然後聽到“咯噔”一聲,樓板微震。

           劉琦見閣門已關,於是問道:“孔明,你說我該怎麽辦?”

           諸葛亮故作驚訝地說:“劉公子,什麽怎麽辦?”

           劉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孔明,你別裝糊塗了。這兒除了你我,沒有外人。我今天特地請你到這兒來,就是想避開別人,咱們好開誠布公地談談。”

           諸葛亮放下筷子,淡淡一笑,明白劉琦所謂的“別人”指的是他的繼母蔡夫人的兄弟子侄。劉表雖然是朝廷任命的荊州牧,然而和流亡來的北方士人一樣,都是外來僑民。東漢末年,荊州地區的豪強有家、習家、馬家、黃家、龐家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襄陽蔡家。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劉表為人儒雅仁厚,本不是強悍的亂世英雄,所以這些年在荊州真正當權的是蔡家、家這些當地豪強。          

         蔡諷的妹妹嫁給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張溫,長女已嫁給了南陽名士黃承彥,於是把小女兒嫁給了劉表做繼室。由於蔡家實際掌控著荊州的經濟、軍事命脈,而且和當地其他的大族均連絡有親,所以這門婚事帶給劉表的不僅是一位嫁妝豐厚的繼室妻子,而且是整個荊州的士族姻親網。[2] 

           劉琦小時候因為生得酷似劉表,又是長子,自然很得父親的歡心。可是自從劉表和蔡氏結縭後,劉表對劉琦的關心漸漸轉移到了蔡氏的兒子劉琮身上。建安八年底,蔡夫人過世。劉琦本來以為能鬆一口氣,沒有後母時刻在父親麵前挑撥著,他覺得和劉表可以重新恢複父慈子孝的關係。可是蔡夫人是個有見識、有決斷的女子,她見劉表遲遲不能決定立後,臨終前建議讓劉琮和她的內侄女訂婚。表麵上說,是她一點兒親上加親的婦人打算,可是實際上,誰都看得出來,隻要劉琮娶了蔡家的女孩兒,他就成了和蔡氏家族榮辱與共的利益相關者。劉表當然明白這是蔡夫人為鞏固劉琮日後的地位而作的打算。可是如果真的傳位劉琮,就要剝奪劉琦的長子繼承權,以蔡家人的豪橫,劉琦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劉表不忍心長子受委屈,然而麵對愛妻臨終的懇求,他也無法拒絕,而且聯姻蔡氏是他能奪取荊州的決定性因素,所以思前想後,劉表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

           自從劉琮訂婚蔡氏以後,劉琦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親戚朋友,乃至劉表的門生故吏,見蔡家興盛,也都多去捧劉琮的場,很少有人理睬劉家的大公子。倒是黃承彥的女婿諸葛亮,雖然是蔡家的姻親,可是和劉琦一直比較說得來。他平常住在襄陽的遠郊,不常進城。偶爾來襄陽,多半兒是參加蔡、劉兩家的紅白喜事。這些年諸葛亮並沒有靠著嶽父黃承彥的名聲,或者姨父劉表,舅父蔡瑁的權勢來搞個一官半職的,他隻靜靜地留在鄉下讀書,以致很多親友都不太認識他。劉琦覺得這個鄉下來的年輕人沒有趨炎附勢的媚態,因此對他十分敬重。

           作為姻親,諸葛亮對劉琦、劉琮奪嫡之爭的前因後果一清二楚。他生性謹慎,鑒於蔡家在荊州的權勢,雖然不去攀附蔡家,他一直不願也不敢開罪蔡瑁,因此在劉表立嗣這件事三緘其口,從不公然表態。

           “這幾年你一直在躲著我,可是今天我們既然見了麵,看在從前相交的份上,你一定得給我出個主意。我弟弟今天成親,也許不久,蔡家人就會逼我爹立嗣。再不想辦法,我就全完了。”劉琦說到後來,有些聲嘶力竭。

           “劉公子,這是你的家事,疏不間親,我不能多話。”諸葛亮很為難地說。

           “你就別裝小心了,孔明。”劉琦苦笑著說:“蔡家的人恨不得吃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不但離間我們父子,而且在我身邊安插細作,我的一舉一動,全在他們的監視之下。若是平常,我連和你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我們隻能趁著婚宴前的這兩個時辰談談。今天你無論如何得幫我想想辦法。” 

           諸葛亮還是推托著,自謙是異鄉平民,不敢對劉家的立嗣之事多嘴。

           “孔明,你難道忍心看著我任人宰割?我可是劉家的嫡出長子呀!”劉琦悲憤地說,他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把臉湊到諸葛亮的麵前,低聲說道:“如果我是荊州之主,必能成全你龍驤虎步,震蕩天下的誌願!”

           諸葛亮微微一笑,他終於等到了他最想聽到的一句話。

           五年前,曹操和袁紹在官渡僵持不下時,諸葛亮興衝衝地給劉表上了一篇策論。他認為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用武之地。他建議劉表趁著曹、袁相持之際,偷襲許都,迎駕當今皇帝劉協,搶走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的招牌,然後用皇帝名義逼降益州劉璋。巴蜀民殷國富,不僅可以提供亂世征戰中的軍資,而且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一旦天下有變,就可以仿效當年劉邦的進兵策略,北取長安,然後削平中原。隻要中原平定,割據一方的軍閥比如說遼東的公孫康,江東的孫權,西涼的馬騰、韓遂等人自會不戰而降,四海一統,指日可待。

           諸葛亮的文章寫得花團錦簇,然而並沒有說服劉表。劉表雖然沒有叱吒風雲的豪情,可是能在四海分崩之際,割據一方,自有他的精明之處。天下事沒有書生們紙上談兵那樣簡單,兵勢一交,不可卒解。況且曹阿瞞用兵如神,許都不見得能一戰而定,但是肯定會把荊州拖入兵連禍結的深淵。而且即使劉表能從曹操手下搶到劉協這塊皇帝招牌,自己的實力也會消耗不少。他本來就隻有荊州九郡,勢力無法跟坐擁四州的袁紹相比,所以和曹操鷸蚌相爭,最終得利的隻怕是袁紹。再者就是劉表有意出兵,他也不見得能通過蔡家這一關。二十年來,掌握荊州兵權的是蔡瑁、張允等襄陽豪族,他們的房舍田產乃至祖宗墳塋都在此處,既然沒有覬覦天下之意,亂世之中就隻想擁兵自保,禦敵於國門之外。劉表深知蔡氏家族的無意逐鹿中原,因此看到諸葛亮的策論之後,他隻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然後就置之不理。

           碰了一鼻子灰的諸葛亮,對這毫無進取之心的劉表和隻知維護一己家族私利的蔡瑁,徹底失望。隻要劉表活著,他的綏靖自保政策就不會改變,所以諸葛亮放眼未來,在劉表的兩個兒子中尋找希望。如果劉琮嗣位,蔡家會繼續掌權,荊州的局勢不會有任何改變,諸葛亮還要繼續在鄉下當蔡家的窮親戚,最多劉琮看在黃家表姐的份上,給他個州郡的小官做做。可是如果劉琦繼位的話,一切就會不同。劉琦人單勢孤,加之個性軟弱,又沒有顯貴的舅家親戚可依靠,諸葛亮很容易會成為能夠左右他意誌的心腹謀臣。因此別人都押寶在劉琮身上時,諸葛亮別具慧眼,看上了一直坐冷板凳的劉大公子。

           逆境中人,對別人些許善意都會點滴在心。劉琦見諸葛亮不去巴結劉琮,而來親近自己,感激莫名。諸葛亮把策論也給他看了,劉琦倒沒有一統天下的長遠打算,可是他需要延攬任何支持他成為荊州之主的人才,因此對諸葛亮的計劃讚不絕口,兩人從此來往日密。可是後來劉琮和蔡家訂婚,劉琦在立嗣一事上,已處於必敗之地。隻是他當局者迷,不甘心向幼弟認輸,而且他還希望劉表能顧念父子之情,力挽狂瀾,替他撐腰做主。劉琦沒有什麽人可以商量,苦苦哀求孔明給他指條明路。可是諸葛亮已經看出來劉琦嗣位的機會微乎其微,而且並無席卷天下、包舉宇內的意誌和才幹,所以借著在鄉下讀書,足跡罕至襄陽,和劉琦漸漸疏遠了些。

           今天是劉琮的成親吉日,作為表姐夫,諸葛亮不得不來賀喜。一進城,就被劉琦的仆人給逮住了,硬拉他到“信美居”來,劉琦已經等在酒樓的門口。諸葛亮深知這種兄弟閾牆的立嗣之爭,最後的結局往往兩敗俱傷。參與其中的外人,很難全身而退。他於是打定了主意不開口,所以不管劉琦如何懇求,他就是不說話。

           劉琦見他如此,於是慘然一笑,說道:“孔明,立嗣的事兒,我已經不指望了。可是蔡家的人不會放過我的。我父親一旦有些山高水低,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我雖然無兵無將,可是亡命效死的朋友還結交一兩個。這家酒樓的主人和我是生死之交,他手下人已經把樓梯給抽走了——剛才你聽到的聲響就是——這兒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話從你的嘴裏出來,隻能進我的耳朵裏。今天如果你不給我出個主意,我們誰也別想下樓!”

           諸葛亮見話說到這個地步,無法再推辭,於是微笑著說道:“晉獻公晚年寵愛驪姬,想廢長立幼。獻公的長子申生孝順,明知繼母有歹意而不肯出奔,不久就被驪姬害死。次子重耳沒那麽迂腐,他帶著家臣出逃列國,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最終成就一代霸業。公子,你覺得他們誰的做法好一些呢?”

           劉琦若有所思,默然不語。過了好半晌,他問諸葛亮:“東吳孫權和西蜀劉璋都是我家的仇人,遼東的公孫康離得太遠,孔明,你是說我該投奔曹操?”

           諸葛亮剛喝了一口酒,一聽此話,全嗆了出來。見劉琦沒有領悟他的意思,諸葛亮隻好挑明了說道:“劉公子,曹操窺視荊襄,非隻一日,你去投奔他,豈不是背父投敵?以後怎麽能指望荊州士人追隨公子呢?”

           劉琦被諸葛亮說得啞口無言,隻得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諸葛亮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如今孫權正在攻打江夏黃祖,江夏為荊州門戶,黃祖年老暴躁,令尊不會放心讓他一個守江夏的。公子可以去懇求令尊帶一支人馬馳援江夏,於公替父分憂,於私則可以保全性命。隻要有兵馬,誰還敢輕視公子呢?”

           劉琦至此才恍然大悟,他給諸葛亮斟滿了一樽酒,謝道:“多謝指點,我這就去跟父親說。”

           諸葛亮趕緊攔住說道:“令弟新婚,公子卻要求遠征,隻怕令尊會生疑心。劉荊州最喜歡年高德劭之人,公子最好找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替你說項。”劉琦連連點頭,稱謝不迭。

           諸葛亮笑著說:“劉公子,你現在可以讓人把樓梯給搬回來了吧。我還得趕快去貴府賀喜去呢。”

           劉琦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向諸葛亮連說幾聲“得罪”。諸葛亮突然想起王粲,問劉琦道:“劉公子,王仲宣會不會說起在這兒碰到我們的事兒嗎?”他對流亡荊州的北方名士不太熟悉。

           劉琦笑著說道:“仲宣這個人雖然瘋瘋癲癲的,可是不會調三窩四。況且連你這樣的親戚都不輕易對我家的事開口,你放心,他不會在蔡瑁麵前搬弄是非的。”

           諸葛亮不由得有些慚愧,心想劉琦雖然不夠精明,可是也並非無能,人情世故,他心裏很清楚。

           劉琦一拉窗欞旁的絲繩,隻聽“咯噔”一聲,樓下有侍從把樓梯又給搬回來,對上了榫。諸葛亮見天色不早,也不跟劉琦客套,匆匆施了一禮,就趕緊下樓,趕往蔡府。

 

           從光武中興以來,襄陽作為荊州治所已有將近二百年的曆史。荊州地處天下腹地,南來北往的商販都從此地經過,因此繁華異常。中原大亂之後,南陽、洛陽一帶的富豪貴胄、平民百姓、商人工匠都紛紛逃難到荊州,他們帶來了驚人的財富和精湛的技藝。劉表坐保江漢的政策使荊州二十年未受戰火,因此襄陽人口激增,街市繁盛,熱鬧處比之當年的帝都洛陽,也不遑多讓。大批的百姓擠在大道兩旁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早些時看到的嫁妝和聘禮,蔡劉兩家的豪奢令他們興奮莫名,眼巴巴地等著看新娘的車駕依仗。

           諸葛亮離劉府老遠就能聽到喜慶的樂聲,見劉府大門外張燈結彩,一對對穿戴整齊的仆從垂手侍立街旁,一見客人到,就會有人來牽馬,有人來迎賓,有條不紊,訓練有素。諸葛亮報上自己的名字,立刻有仆人把他帶入門內。他算是蔡家的親戚,被直接送入了宴客的青廬內。

           婚禮是“合兩姓之好”的大事,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結婚宴客,都要在庭院中別建青廬,廣娛親友。由於蔡家是荊州首富,劉家是荊州君長,這又是兩家第二次聯姻,因此除了親友之外,荊鄉九郡的官員士紳也紛紛出席盛典,所以劉琮婚禮的青廬極大,幾乎涵蓋了整個後花園。

           諸葛亮一進青廬隻見數百士紳峨冠博帶,飲酒說笑,無數的侍從來往穿梭,一時隻覺得眼花繚亂。他不過是劉家的遠房姻親,因此那個仆人把他帶到青廬裏,也沒給他安排座位,就立刻趕回門外侍候別的客人。諸葛亮見劉府如此忙亂,也就無心苛責下人的勢利。隻是青廬裏處處歡聲笑語,卻沒人來招呼他。宴席之上,等級分明,諸葛亮生怕坐錯了地方,被人恥笑了去。

           正在茫然之際,忽聽有人在他背後叫道:“孔明,孔明。”

           諸葛亮驚喜,回頭一看,原來是王粲。他手持一壺酒,兩腮紅紅的,仰臉看著諸葛亮,劈頭問道:“你為什麽不想回故鄉?”

           諸葛亮被他問得哭笑不得,見他酒氣熏人,怕他不小心把“信美居”的事兒給嚷出來,所以也不敢怠慢,陪笑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鄉異鄉,同屬大漢疆域。 王公子自己也說,‘天下盡樂土’,遨遊何必故鄉呢?”

           王粲聽諸葛亮引出他的詩句,一時語塞。他對著酒壺嘴“咕嘟、咕嘟”又喝了幾大口酒,黯然說道:“可是‘荊蠻非我鄉’,滯淫於此,不能高舉奮飛呀。”他酒入愁腸,頹然欲醉。

           “王公子,你知道我姨父在哪兒?”諸葛亮不願和王粲糾纏,想先去給劉表請個安。

           王粲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人並不糊塗,立刻明白了諸葛亮的意思。他讓諸葛亮彎下腰,湊在孔明了耳朵旁,大聲說道:“你姨父在書房裏哭!”

           諸葛亮一驚,揉著被王粲震得生疼的耳朵,問道:“大喜的日子,姨父哭什麽?”

           王粲一翻眼睛說:“我怎麽知道?好像有個什麽使者來報什麽信,然後劉荊州就哭了。他剛才還在青廬裏,現在隻好送他去書房了。”

           “是江夏來的使者嗎?”諸葛亮有些期待地問道。

           “不是的。”王粲使勁想了想說,他仰臉看著諸葛亮說:“嗨,人生如寄,年命如露,來,來,來,你陪我喝杯酒。”

           諸葛亮知道劉表極講究禮法,最不喜歡不拘小節的人,急忙推辭說:“我先去拜見尊長,然後回來陪公子飲酒,如何?”不等王粲回答,趕緊轉身而去。

           諸葛亮找到一個上酒的仆人,問清到書房怎麽走,然後徑自到書房門口,請侍者通報劉表。不一會兒的功夫,侍者笑盈盈地出來請他入見。

           這間書房坐落在池塘邊的一片竹林裏,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雞舌香味。觸目所見,隨處擺放著商鼎周彝,書架上堆著一卷卷竹簡絹帛。東漢以來,由於光武帝劉秀大力提倡儒術,所以朝廷民間藏書風氣極盛。劉表是“黨人”出身的大名士,身上還有洛陽太學生重視學術傳承的遺風。[3]自從董卓亂政以來,他痛心於朝廷播遷,東觀樓等皇家圖書館毀於兵火,因此廣攬儒士,博求書籍,為綿延書香,薄盡心力。諸葛亮早就知道劉表的藏書獨步江漢,可是這還是他第一次得以踏入書房,因此左顧右盼,目不暇給。 跟著侍者,諸葛亮在迷宮般的書架裏穿行。卻見書房的盡頭,麵對池塘,另有一間精室,這是劉表平常讀書的地方,隻有他最親近的家人和臣屬才準到此,諸葛亮不覺有些心跳。

           侍者讓他等在門口,進門通報後,然後方出來請他進去。諸葛亮正了正衣冠,邁步進門。屋裏除了劉表外,劉琦、劉琮兄弟和蔡瑁也都在。劉表斜倚在矮榻上,見諸葛亮進來,半欠了欠身。諸葛亮搶步上前,給姨父恭恭敬敬地施禮請安。劉表隨口問了問他的學業和家事,揮了揮手賜座,可是諸葛亮不敢徑自就坐,又給舅舅蔡瑁問安,然後和劉氏兄弟見禮之後,方敢坐下。見他如此肅慎,劉表滿意地點點頭。

           人老了,備感孤獨,格外念舊,對親友的後輩人不由得多了些憐惜。眼前的諸葛亮豐神如玉,令劉表想起了他的叔叔諸葛玄。從前的同學舊遊,早已零落不堪,而今後輩都長大成人了。“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劉表念及往事,不勝唏噓。

           坐定後,諸葛亮偷眼看劉表,隻見他白發蕭然,比從前老了許多,而且目光黯淡,仿佛心事重重。論起來今天是他幼子新婚大喜的日子,他該高興才對,為什麽這一屋子的人都是斂聲屏息的?究竟出了什麽事情?諸葛亮心中狐疑。

           卻聽劉表長歎一聲道:“袁家四世三公,本初雄踞四州,可是如今袁家兄弟家破人亡,以堂堂華夏公侯子孫,如今竟托身於塞外夷狄的羽翼之下。食腥啖膻,朝不保夕。‘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劉表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劉琮從懷裏取出一條錦帕,替老父拭淚不已。

           蔡瑁上前勸道:“其實這隻能怪本初當年把四州分給了三子一甥,讓曹操得以各個擊破。如果他早做決斷,不管立那個兒子,以袁氏的實力,就是孟德再聰明二十分,也不可能在幾年間就把袁家滅掉。”

           自從建安七年曹操在官渡擊敗袁軍主力後,袁紹很快吐血身亡。他的兒子們不和,三人各據一州,自己先在窩裏反,打了個不可開交。那時候劉表出於不想讓曹操坐大中原的目的,幾次主動寫信給袁氏兄弟,調節他們之間的矛盾,希望他們能擱置兄弟間的閾牆之爭,共同對付曹操這個外侮。可是袁氏兄弟像一群“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誰也聽不進去劉表的勸說,反而紛紛和曹操結盟,來對付自己的親兄弟。數年間,曹操把諸袁擊敗,袁紹的長子袁譚和外甥高幹被殺,二子袁熙和幼子袁尚逃往塞外。諸葛亮猜想今天的使者必然是袁氏兄弟派來求救的。劉表既悲憫袁氏兄弟的遭遇,又擔心自己的兩個兒子會不會有一天重蹈覆轍,因此哀矜不已。大家其實都知道劉表為什麽如此悲傷失態,可是誰都不願挑明了,因此均緘默無語。

           蔡瑁是個精明人,劉琮大喜的日子,他可不想劉表這麽哭哭啼啼的,敗了眾人的興致。他於是又勸道:“將軍數次寫信勸說袁氏兄弟,他們置之不理。如今他們死的死,逃的逃,將軍愛莫能助,不如節哀,保重貴體要緊。”劉表點點頭。蔡瑁又說:“吉時快到了,二公子還沒換衣服呢。”

           劉表慈愛地摸摸依偎在榻前的劉琮,說道:“快去換吉服吧。”他又對蔡瑁說:“你也忙去吧。” 劉琮施禮退出後,蔡瑁卻紋絲不動。他是女方的長親,本該到外麵張羅著婚禮前的大小事情。可是因為劉琦還在書房,他生怕劉表父子獨處,說出不利蔡家的話,因此他隻說不放心劉表身體,寧可在此陪坐。

          劉琦和諸葛亮做聲不得,也不敢輕舉妄動。半晌聽到劉表疲憊地吩咐道:“琦兒,你帶孔明赴宴去吧。我在這兒再躺一會兒。”劉琦遵命,和諸葛亮一起恭敬地施禮告辭,然後悄悄退出書房。鑒於蔡家的耳目眾多,他們刻意保持距離,兩人的目光絕不交流,言談間冷淡而客氣。

 

           臥榻上的劉表似睡非睡地合著眼睛,腮上還有幾點未幹的眼淚。他老了,身體越來越差,很容易觸景生情。今年新正,郊祭野外,聽到小兒傳唱,“八九年間時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當時劉表心中就很不快活。年邁之人,老病相煎,本就有些疑神疑鬼。想起蔡夫人正是建安八年底去世的,和劉表一起奪得荊州的諸將自那一年起也逐漸凋零,作為一個篤信讖緯之說的宗室中人,他不由地擔心這童謠的第二句會不會應到自己身上,畢竟離建安十三年是越來越近了。

           他的一生不能不說輝煌,從清談名士變成割據一方的軍閥,坐保江漢,活人無數,回首往事,可以說了無遺憾。隻是二子不和,家事如亂麻一樣,讓他對身後的安排十分煩惱。他對長子劉琦和蔡氏家族的矛盾一清二楚,可是無從解勸。作為父親,兩個兒子都是心肝寶貝,他誰也不舍得傷害。他甚至都想過把荊州一分為二,兩個孩子一人一半,可是那樣會分散荊州的實力,也會在劉琦兄弟間製造更大的嫌隙,甚至有一天他們也會像袁氏兄弟一樣,刀兵相向,到那時反而便宜了曹操、孫權等人。而且蔡氏家族一心要保證劉琮上台,決不會答應給劉琦一半兒的土地和人口,蔡瑁剛才對袁紹的批評並不是無的放矢。

           劉表深知荊州貌似平靜,但暗潮洶湧。劉琮的婚禮上,荊州的官僚士紳幾乎全部到齊,各種勢力正在進行著微妙的合縱連橫。王粲這樣的北方士子想重返中原,他們借口曹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德優勢,幾次勸說劉表投降曹操。蔡瑁等荊州的土著豪強對曹操席卷北方的軍事實力頗為疑懼,並不想放棄群雄割據給他們帶來的榮華和權勢,因此隻想維持現狀。而駐紮在新野的劉備人馬則想用荊州來作為逐鹿中原的跳板。

           想起劉備,劉表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建安六年,劉備兵敗依附劉表,可是劉表對這個本家並不信任。把他駐紮在荊州的前線,取代張繡,作為和曹操的緩衝。劉備在建安七年博望坡大破夏侯惇,使忙於和袁氏決戰的曹操多年無法南顧。駐兵新野的劉備,立刻開始結交荊州的士族,聯絡豪傑,收買人心。他尤其善於取悅平民百姓,以至到荊州不久,就有“新野牧,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這樣的民謠傳播開來。劉表是皇族中人,對劉備的這種打著皇室旗號來擴大自身影響力做法心知肚明,雖然心中不快,可是也無可奈何。蔡瑁家族越來越跋扈,有時候讓劉表有令不出襄陽城的感覺,因此包容扶持劉備這樣一個本家,對蔡家的勢力未嚐不是一種牽製。再說,有劉備在新野作屏障,就是曹兵南向,也能幫著抵擋一會兒。

           隻要他還活著一天,荊州的各種勢力還能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可是一旦他死了,天知道兩個兒子之間能不能和睦相處,曹操和孫權會不會趁火打劫,劉備會不會混水摸魚。劉表越想越煩惱。正在心煩意亂之際,忽聽蔡瑁在他耳邊說道:“新娘來了,吉時已到,客人們都等著將軍呢。” 劉表點頭,掙紮著坐起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能看到小兒子成親,也算了卻做父親的一樁責任,所以不管心境多麽頹唐,劉表還是強作歡顏出席了婚典。

           大廳裏絲竹悅耳,錦繡盈眸,劉琮的婚禮正在莊嚴地進行著。由於劉表收羅了一大群精通禮儀的儒學大師,在他們的指導下,劉府的婚典辦得格外莊重,每一個細節都是經過嚴格的考證,連穿的衣服,動用的器皿都是複古樣式的。反正蔡家有的是錢,凡是大師們能想到的東西,他們都能讓自家莊園中的匠人一一遵命製作。隻是這些大師根據《周禮》想象出來的婚儀,繁瑣而冗長,甚至食古不化到了可笑的地步。當劉琮抱著一隻“嘎嘎”亂叫的野鵝(即《禮記》中的奠雁)出現在大廳裏時,除了幾個須發皓然的老學者頻頻點頭外,大多數觀禮的荊州官員都強憋著不敢笑出聲來。

           新郎才十六歲,新娘更小一些,他們乖乖地聽著司儀的命令,一次次地跪拜揖讓,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完成了荊州最重要的兩個家族的再次結盟。隻是他們神情嚴肅,一點兒也沒有尋常少男和少女初婚時難以抑製的羞澀和喜悅。繁瑣的禮儀把他們累得有些氣喘,厚重的錦繡禮服襯得他們臉色蒼白,像是兩個小小的紙紮的傀儡在眾人麵前周旋。人叢中,劉表瞥見劉琦也是蒼白的一張臉,木木地沒有任何表情。劉表向來是以周文王自許,對兩個兒子自然有無限的期望。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孩子誰都沒有周武王開基創業的氣魄和才幹,弱肉強食的亂世中,他們能不能保住性命尚未可知。這個想法立刻令他心如刀絞,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不堪,婚禮一結束,他就被送回內室休息。

           天色已黑,婚宴正式開始。青廬裏,高高低低地點著幾百支巨燭,香氣氤氳,笙歌盈耳,熱鬧非凡。由於劉表不適,婚宴由他的本家劉備主持。大家酒飯過後,紛紛四散開去。一大群客人圍著蔡氏兄弟奉承,還有些人在玩投壺的遊戲,另有些附庸風雅的,正襟危坐地聽杜夔新作的高雅音樂,有幾個好學的人借機向宋忠等儒學大師請教經文,不過大多數客人不過三五知己在一起聊天談話而已。

         入夜後,天氣尚寒,諸葛亮從花園走回大廳,想喝杯酒暖和一下。大廳裏人聲鼎沸,不少荊州的地方郡守都聚集在此處,議論紛紛。劉表的身體每況愈下,二子之中,誰為嗣子?曹操已經擊敗袁氏,統一了北方,是否會揮鞭南下?孫權正在攻打江夏的黃祖,他是否有意對荊州全境展開攻擊?這些問題令地方官員們憂心忡忡,一旦將來荊州易主,他們想早作打算。 大多數的郡守們隻是悄悄地交換著他們聽到的消息,然後默默估算形勢。可是諸葛亮注意到有一個人笑容滿麵地在大廳裏周旋,和每一個人都要親熱地說幾句話,顯得十分和氣。諸葛亮認出他正是主持婚宴的劉備,剛才離得遠看不太清,如今離得近了,一見劉備的長相,諸葛亮忍不住大吃一驚。

           劉備的個子不低,七尺有餘,麵孔生得也甚端正,可是初次和他見麵的人,沒人會注意他的五官,因為他們的目光全被他的耳朵吸引住了。那雙又大又長的耳朵幾乎是常人的兩三倍大,據說他轉頭時都能看得見。而且他的胳膊也特別的長,垂手過膝,令他看起來有些駝背。不過最奇特的是劉備天生無須,論起來他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居然下頜光溜溜的,半根胡子都沒有。自古道“須眉男子”,胡須是丈夫氣的象征,除了宦官和未成年的男孩子,成年男人均要留須。如果一個男人有一部又黑又長的大胡子,會贏得男性的讚美和女性的青睞。可劉備這樣一個連胡子都不長的人,居然在群雄並起的亂世,從一個不階尺土的織席販履之徒變成叱吒風雲的梟雄,其人的心計手段絕非常人可比。諸葛亮想到此處,不由暗生敬意。

           劉備身後是一位年輕的軍官,年約三十上下,高大魁梧,姿顏雄健。他有一張北方人特有的英俊麵孔,皮膚白皙,鼻梁挺直,兩道濃眉下一雙清澈銳利的眼睛,機警地在掃視著大廳裏的賓客。和尋常的赳赳武夫不同的是,他氣宇沉靜,舉止穩重,頗有世家子弟的風範。無意中看到諸葛亮正在注視他,可能看出這個高大的年輕人並沒有惡意,他移過目光,唇邊掠過一絲近乎羞澀的微笑。

           諸葛亮正看著劉備二人出神,忽聽有人在耳邊說道:“孔明,你在這兒,讓我好找。”諸葛亮扭頭一看,原來是老同學徐庶。

           “元直,你怎麽來了?”諸葛亮又驚又喜。徐庶原名單福,少年時喜歡任俠擊劍,曾在鬧市殺人報仇,是名震中原的豪客。後來棄武從文,拜倒荊州名士司馬德操門下讀書。大多數同學們對他敬而遠之,不敢和一個殺人犯同住,隻有諸葛亮不怕他,兩個人於是成了好朋友。他們遊學之後,各奔前程,同學之間,好幾年沒有聯係了。

           “孔明,我找到明主了。”徐庶很激動地說。當年徐庶看破劉景升父子毫無進取心,因此北上新野,投靠了劉備,果真一去就得到了重用。而諸葛亮礙於他和劉、蔡兩家的姻親關係,一直希望能夠說服劉表等人采用他的軍事計劃,故而遲遲不肯別尋出路。直到最近,他才放棄了對劉氏父子的希望。

           “哦,願聞其詳。”諸葛亮微笑著說。

           “孔明,你不是常自比管仲、樂毅嗎?管仲和樂毅能建不世之功,是因為遇到了齊桓公、燕昭王這樣的明主,能夠大膽信任他們。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雖然人人都標榜招賢納士,可是很少有人能真正讓賢士盡其所能。劉皇叔氣度恢宏,屈己下人,是真能盡人所長的明主。孔明,你一心誌恢宇宙,劉皇叔有意逐鹿中原,你們誌同道合,一定能如魚得水的。”徐庶真誠地說道。

           諸葛亮點頭,問道:“元直,你向他提起過我嗎?”

           “嗯,還沒有。”徐庶遲疑著說。他其實已經向劉備提過了,劉備倒也願意多收納些謀士,他讓徐庶把諸葛亮給帶來見見。可是徐庶深知諸葛亮年紀雖輕,卻極為自負,號稱“臥龍”,自比管、樂,怎麽肯召之即來?因此他委婉地勸說劉備親自去見諸葛亮。劉備自平定黃巾以來,縱橫天下二十年,什麽樣出眾的才士沒見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怎麽敢要他屈尊枉駕,這令他覺得諸葛亮不過是彌衡之流的狂士,所以也沒放在心上。礙著徐庶的麵子,劉備隻說軍務繁忙,還沒空去隆中訪賢。

           徐庶一心要促成劉備和老同學見麵,於是他向諸葛亮解釋說:“孔明,我一直不知道你肯不肯出山,所以不敢輕易舉薦你。隻要你願意,我這就給向劉皇叔引見你,如何?”諸葛亮不置可否地一笑,徐庶見他不推辭,於是興衝衝地帶他去見劉備。

           大廳裏人更多了,劉備越發忙得不可開交。此刻,他正和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說話。諸葛亮認出此人名叫劉巴,他是從前江夏太守劉祥之子,聞名荊鄉的青年才俊,尤其擅長統籌錢糧。劉表雖然和他父親有仇,可是因為他的才幹和名氣,對他十分客氣,幾次征辟他做茂才,劉巴都不就任。劉備早就知道劉巴的大名,今天有緣得見,高興得拉著劉巴的手,久久舍不得放下,一幅仰慕不已的樣子。可是劉巴好像並不領情,他一臉無奈,勉強敷衍著劉備。劉備卻絲毫不以為忤。亂世之中,能找到一個有治世之能的人,其實很不容易。劉巴有王佐之才,他從十八歲起就在江夏做郡屬戶曹主記、主薄,在建安初年天下饑荒之時,也能足食足兵,從此劉巴的精明幹練,譽滿荊襄。

           兵敗依附劉表以來,劉備一直在反思為什麽他曾經擁有徐州這樣的富庶之地,又有關羽、張飛這樣忠心的猛將,卻無法割據一方,反而一敗塗地,迄今寄人籬下。痛定思痛,他認為是缺乏有力謀士的輔佐。桓靈以來,天災不斷,瘟疫饑荒交替侵擾下,軍民往往不戰自潰。劉備當年在徐州,就受盡了無糧的困擾。反觀他的老對手曹操,自從采用了棗坻的屯田法建議,在他的治下,軍民豐衣足食。曹操能以少勝多,在官渡一舉擊敗袁氏,除了軍事上奇襲得手外,其實屯田所奠定的經濟基礎,也至關重要。因此對劉巴這樣有統籌錢糧才能的人,劉備誌在必得。

           諸葛亮見劉備全副心思都在劉巴身上,於是停步不前,附耳對徐庶低語幾句。徐庶一愣,隨即點頭。諸葛亮轉身下廳,廳外夜色深沉,他忍不住回頭望去。大廳燈火通明,衣冠楚楚的荊襄士紳還在往來說笑。他突然看見劉琦走到劉備麵前,說了些什麽,他們於是匆匆離開大廳,向劉家內室方向走去。劉巴這才好不容易擺脫了劉備,徑自走出廳外。諸葛亮見他一臉厭惡的神情,把被劉備握了半天的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不由地笑了。

          

 



[1]王凱和劉表的女兒後來生子王業,其子王弼由於家學淵源,年未弱冠,就注解了老子的《道德經》。王弼的《老子注》是魏晉玄學的扛鼎之作,也是中國哲學發展史上的裏程碑。

 

[2]因為東漢仕途采用察舉和征辟製度,所以士人的鄉黨清議,即社會輿論和評價,成了做官的基本條件。可是由於地方輿論常常被左右當地政治的豪族控製,因此門第越高的人,聲望就越容易建立,越有機會被推薦做官。可是有幸生在豪門巨族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士人出身寒素,為了得到被揄揚的機會,他們必須攀附豪門,因此和大族聯姻成了躋身仕途的捷徑。

[3]劉表年輕時曾參加了洛陽太學生反對宦官專權的活動,交遊甚廣,名列“八俊”,在士林中頗有影響。東漢末年,吏治腐敗,朝廷政權被輪番控製在外戚和宦官的手中。大批士人眼見國事日非,因此紛紛上書抨擊朝政,他們以儒家學說和政治理想為標榜,形成了外戚、宦官之外的另一種政治勢力,被稱為“黨人”。他們雖然沒有外戚宦官的權勢,但是掌握著帝國的輿論,其中的精英人物的被分別稱為 “八俊”、“八顧”、“八廚”、 “八友”等。靈帝年間,這些士人遭到宦官的捕殺和通緝,可是卻得到了世人的尊敬和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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