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 （五十九）：沒有逃脫的幸運

    名字是一種符號，命名往往是小說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第一步。《紅樓夢》不光在情節上破“陳腐舊套”，人物命名上也別出心裁，每一個名字都是人物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比如說賈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合起來的諧音是“原應歎息”，很好地暗示了作者對她們命運的感慨。她們首席丫頭的名字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十分新鮮別致，毫無脂粉氣或庸俗氣，合起來是“琴棋書畫”，正好對應了各位主子姑娘的特長。

探春擅書，惜春擅畫，這是書中明寫的，元春擅琴和迎春擅棋，卻是暗寫。涉及到元春的地方，作者筆法極簡，但提到她入宮時帶了丫鬟抱琴，她的特長不是“吟詠”，她對齡官的特別喜愛以及她和楊貴妃命運的對應（脂批說省親時所點的《乞巧》一折戲伏元妃之死，“乞巧”的女主角正是古代著名音樂家和舞蹈家楊貴妃），都暗示了元春是音樂型人才。

迎春除了懦弱以外，似乎別無所長。丫頭敢埋怨她，奴婢敢欺負她，她是大觀園群芳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釵、黛、湘、琴等吟詠談笑時，她卻獨自在樹蔭下用針穿茉莉花兒。除了讀《太上感應篇》，她唯一的消遣似乎隻有下棋。迎春出嫁後，寶玉在紫菱洲感慨作歌，“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可見棋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書中隻在“送宮花”一回寫過迎春和別人下棋，其他的時候多半是她自己一個人下。也許隻有獨自下棋的時候她才是自信的，因為她終於有了可以控製的東西----棋局，難怪她把首席丫鬟命名為司棋。這個名字反映了迎春對無法掌控命運的無奈和對自主的一點兒卑微希冀。

司棋人如其名，別的丫環大多都把人生的救贖和希望寄托在主子身上，司棋卻敢於把握自己的命運，在人生的棋盤上照著自己的思路去落子。從為一碗蒸雞蛋去砸廚房到和表弟在山洞裏偷情，都說明她不甘心做一顆被動的棋子任由別人操縱。盡管她沒有逃脫的幸運，可她至少為自己的命運和幸福抗爭過。

迎春在賈府不受重視，她的丫鬟更沒有出頭的機會。司棋不過是個邊緣人物，然而她敢砸大觀園的小廚房，敢插手人事鬥爭，其敢作敢為的性格，和她懦弱的主子小姐正相反。司棋大鬧廚房的導火索是蒸雞蛋，但主要原因在於氣不忿柳家的勢利眼，隻知道巴結怡紅院的人，對晴雯吃小灶熱情招待，對自己就愛答不理。後來柳家的蒸了蛋送去，司棋全潑在地上，可見不為爭個嘴，而為了爭口氣。司棋的打砸廚房，破壞公物固然不對，但柳家的趨炎附勢的樣子，想想也令人厭惡，司棋在廚房對柳家的那番數落辱罵，未嚐不替大觀園裏沾不上光的小丫頭們出氣。

除了司棋和鴛鴦，賈府裏的丫頭差不多都把被主子收房看成是榮幸和榮譽。本來作為迎春的首席丫環，司棋日後是注定要當陪嫁的，以她的容貌性格，混個平兒的待遇不成問題，她的父母顯然視這樣的命運是她最好的前途。然而司棋不想去做王孫公子的婢妾，她愛上了同是奴婢階層的表弟潘又安，為了他不惜違逆父母，作出違反禮教大防的偷情之舉。他們在山石後麵剛要寬衣解帶就被鴛鴦撞散了，其後是司棋驚嚇成病，潘又安懼禍逃亡。聯想到書中忠順親王、薛蟠、賈赦等人欺男霸女，賈珍、賈璉、賈蓉亂倫放蕩，而絲毫不受譴責和約束，而兩個真心相愛的少男少女卻要承擔世俗的壓力和歧視，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社會在仁義道德的牌匾下，有太多的不公平，不合理，不人道的地方。

當司棋聽到潘又安逃走的消息時，她十分失望，“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可見她的內心深處是把這份愛置於生命之上的。等到“抄檢大觀園”時，他們的“奸情”被發現，司棋“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和那時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以愛為恥，她的堅強和坦然令王熙鳳側目。司棋最終以有傷風化的罪名被驅逐出大觀園了，她在走之前已經知道要麵對的命運---受罪，她的父母是不會讓她遂願嫁給表弟的，她最可能的命運就是周瑞家說的：“打一頓配了人”，成為一般的仆婦，在庸碌瑣屑的生活漸漸磨礪成她老娘那樣的悍婦。

高鶚續書裏司棋的結局不那麽暗淡，她最終以自戕的方式維護了心中的愛情，成為《紅樓夢》續書中最悲壯的一幕。在女人無法控製命運的時代，自殺也許是一個少女對命運唯一和最後的反擊。這個結局倒也符合司棋敢作敢為的個性。

司棋的嬸娘是秦顯家的，因此她的全名該是秦司棋。《紅樓夢》裏秦/情相同，秦司棋，這個名字的意涵該是一枚為情感驅使的棋子。

 

 

[悉采心]

真真，讀你的文章真的長學問啊，隻可惜一寫長篇，就得多低頭顧自己了，不能長來串門裳字

愛不釋眼地看了兩遍，“原應歎息”和“琴棋書畫”的對映詮釋，令人歎服。

讚你精彩的文字。

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