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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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劍魂 (65):歲月其馳 (上)

(2010-06-07 17:05:27) 下一個

夜已三更,銅雀台上依然燈火通明,魏王府的官員們還在通宵達旦地處理公務。曹操年紀大了,為頭風病折磨,晚上經常睡不著覺,喜歡秉燭夜遊,一來透透氣,二來可以趁機看看府中值班的吏員們在做什麽。平常都是許褚陪他巡視,今天許褚休沐,青芷攙著父親,緩緩地四處查看。

曹操走了片刻就累了,青芷扶他在銅雀台樓閣間的庭院石凳上坐下。夜深風冷,她給父親披上了鬥篷,戴上了暖帽。曹操閉著眼養神,侍從們知道他年老怕吵,都斂聲屏息地躲在樓台的暗影裏。忽聽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匆匆從台下走上來,手裏提著燈籠,走得很急。

 “仲達,你去哪兒?”曹操突然問道。

那人立刻停下腳,回頭看到曹操,急忙過來施禮,然後恭敬地回答道:“卑職去查看一下馬廄裏草料、飲水夠不夠。另外,今夜有風,還要去囑咐軍士們小心火燭。”曹操讚許地點點頭,揮手讓他過去。司馬懿又行了一個禮,倒退了十幾步,這才敢轉身離去。盡管司馬懿言語恭順,神態謙卑,可青芷覺得他的眼神陰鷙可怖,暗夜中看到,令她覺得身上冷颼颼的。

 “你認得此人嗎?”曹操問。

 “他是司馬懿,今天下午議事時,我聽他說過話。”青芷答道。忽然想起一事,問父親:“當初爹把我的侍女阿鵑賜給了他,對不對?她後來怎麽樣?生兒子了嗎?” 

曹操搖頭歎道:“阿鵑早就死了。殺她的人就是你剛才看到的司馬仲達。”

 “為什麽?”

 曹操不言,站起身,示意要回去。到了內室,青芷親手給父親端上新煎的湯藥,曹操喝了兩口,屏退侍者,問道:“芷兒,你覺得司馬仲達如何?”

青芷沉吟片刻道:“此人見識明達,足智多謀,深受太子的倚重,而且他的才學家世都出類拔萃,本該在朝堂上宰衡天下。如今他有意做這些養馬、熄燈之類的小事,不過是韜光養晦的做作,令人懷疑他本心何在。” 

曹操歎了口氣,放下藥碗道:“我何嚐不是這樣想。”

原來當初司馬懿自恃出身穎川世家,看不起家世卑微的曹操,一直推說得了風疾而不受他的征召。曹操後來借著將青芷的侍女們贈嫁給功臣,把精明能幹的阿鵑送給他做侍妾以一探究竟。司馬懿為人奸詐隱忍,麵對如花似玉的阿鵑居然能無動於衷,繼續假裝半身癱瘓。直到夏日的一天,阿鵑奉命把一些古籍拿出去晾曬,不料午後驟雨忽至,這些古書十分珍貴,司馬懿一時忘了他是行動不便的病人,健步如飛跑出去收書,這一幕剛好被來送藥的阿鵑看到。見偽裝被識破,司馬懿趁她不備,把她活活掐死。校事們不久就查明了阿鵑之死的真相,可當時曹操忙於遠征荊州,沒功夫處置司馬懿。等到赤壁之戰後回到鄴城,他已經成了曹丕的心腹幕僚。

 “司馬懿鷹視狼顧,深沉難測,不見得會久居人下,子桓偏偏寵信他。我幾次要除掉他,都被你二哥攔住了。嘿嘿,這樣的人物留之必害子孫,而子孫不自悟,我又奈何?” 曹操無奈歎道。

青芷看出父親已老,為了他晚年生養的孩子以後能得到長兄的照拂,曹操對曹丕十分忌憚客氣。把阿鵑之死講給她聽,顯然是想激她出手除掉司馬懿。盡管她不喜歡此人,然而他是曹丕的心腹,青芷可不想為了一個死了十多年的侍女得罪兄長,於是她換個話題,問曹操道:“嫁給虎衛隊將士們的那些侍女都帶著孩子來見過我了,怎麽沒看到驚鴻和翩翩?”當年她把最能歌善舞的兩個侍女送給父親,很奇怪這次歸來居然在銅雀台的樂伎中沒有見到她們。

             曹操神情微變,閉上眼睛,半晌才道:“她們也都死了。”青芷聽了心下慘然,一時無言。曹操睜開眼睛,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道:“驚鴻的歌喉清澈高亢,無人能及,可是她的脾氣總是那麽倔強,在爹麵前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我選了三百歌伎讓她訓練,等其中有一個歌女能唱出她那樣的高音時,就把她殺了。”

             “可是世間再沒有人能唱出爹樂府詩裏那種慷慨悲涼的氣概了!到現在,我有時候還會思念她的歌喉和那份驕傲。至於翩翩,她一直很聽話很溫柔。這些年來別的夫人們忙著撫養孩子,隻有她陪伴我四處征戰,是我的解語花,忘憂草。你最小的弟弟阿良,就是她的兒子。”阿良大名曹幹,今年還不到五歲,非常活潑可愛。曹幹出生時,曹操已經年過花甲了,即使對一個兒孫滿堂的人,老來得子也是件快事。幼子的出生令曹操覺得自己還不是太老,仿佛是殘存的青春的證明,因此對他愛若珍寶,出生不久就被封侯。

             青芷心中酸惻,紅著眼圈道:“難怪爹這麽喜愛阿良。翩翩後繼有人,也不枉爹疼她一場。”

            曹操苦笑一聲道:“我晉封為魏王後,你二哥和四弟爭為太子,不但在朝廷內拉幫結派,還四處找人遊說我。開始時不過拉攏親戚故舊給他們說好話,後來我發覺連內室近侍都開始對立儲之事插嘴。翩翩當時已被封為昭儀,她是後宮中最常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最知道我對你兄弟們的看法。”

           “其實我早就想定子桓為後,可是他的心胸不夠寬大,為人不夠仁厚,所以這些年我多次找機會試探考驗他。開始的時候,你二哥做得差強人意,但後來每次處理事情就恰到好處。我本來以為是他曆練後見識增長所致,不久就發現原來翩翩和子桓的侍妾郭氏一直在暗通聲氣。” 

           “有天翩翩侍奉我晝寢,我想枕著她的腿小睡一會兒,告訴她半個時辰後叫醒我,到時候她見我沒醒,又讓我多睡了一刻。起來後我就將她治罪砍頭了。” 青芷心頭大震,覺得父親過於殘忍,可也不能出言指責,隻好默然不語。

             “她被侍衛拽出大殿的時候,手裏還捧著剛煎好的藥,她也不求饒,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我。阿良當時還很小,連他娘死都不知道,找了她兩天找不到,就把她忘掉了。”曹操的眼神越加暗淡, “芷兒,你是不是覺得爹太狠毒?”

             “帝王的雄才大略,不是常人可以用常情來推斷的。當初武帝陛下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毅然賜死寵妃鉤弋夫人,這是史家公認的深謀遠慮之舉。爹這樣對待翩翩一定有爹的苦衷。”

            一顆混濁的眼淚從曹操的麵頰上流下,他哽咽道:“當時我已經決定立你二哥為儲了,但不願讓他覺得爹的心意是他可以窺測的,所以翩翩必須死。”古來位高權重者最怕被別人控製,曹丕派郭氏拉攏曹操的姬妾實際觸犯了大忌,以至他要用翩翩的性命來警告兒子。

           古來帝王之家,父子之間絕難相處。如果做兒子的不爭氣,做君父的未免替他著急擔心;可如果兒子太能幹,做君父的又常常感到深受威脅,生怕兒子哪一天等不及了,篡位奪權,所以父慈子孝的,絕無僅有。曹操如今老邁病弱,對兒子們心存猜忌,又失去了伴隨他多年的愛姬翩翩,內心的悲涼寂寞,不可言述。青芷是個女兒,又遠嫁異域,和父親並沒有利害衝突,父女之間反而比較親切坦然。盡管青芷不能替父親分擔病痛,能靜靜地坐在他身邊聽他訴說一切,對曹操也是種安慰。

轉眼到了八月底,鄴城已是滿城秋意。城外漳水滔滔,銅雀台上那隻昂首挺胸的金鳥在蕭瑟的秋風中愈發閃亮。平常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曹家父子就會騎著高頭大馬,率領著士兵們出城狩獵。可是今年鄴城街上行人稀少,就是大白天城門也經常關著,顯得十分緊張詭異。

從七月中旬開始,關羽開始從水旱兩路同時進攻襄陽和樊城。於禁率領的七支援軍駐紮在樊城北部,可是八月的荊州秋雨霖霖,漢水突然暴漲,曹軍的營地被淹,全軍覆沒,於禁帶領著死裏逃生的三萬將士投降了關羽。這是曹軍自赤壁之戰後最大的一次軍事失敗,於禁以上將之尊率眾投降更出乎曹操的意料,曹軍上下深受打擊。

更讓曹操緊張的是,關羽這次出兵前聯絡了曹軍治下的很多官員,許都以南好幾個州郡的守將都和關羽暗中勾結,蠢蠢欲動。曹操想順藤摸瓜,看清是誰在他眼皮底下呼應關羽,所以告訴校事們不要打草驚蛇,要引蛇出洞。為了保險起見,他切斷了鄴城和外界的聯係,雖然還沒有下手抓人,鄴城已是一片風聲鶴唳。

經過精心的部署,曹操自信能夠清除內奸,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去增援被關羽圍困的曹仁。如果樊城失守,整個黃河以南就岌岌可危。尤其許都離荊州不遠,曹操對劉協始終不太放心,生怕他會趁著現在的混亂局麵逃出掌握。為了牢牢看住這個招牌皇帝,曹操甚至想到了遷都,不過這個看法立刻被司馬懿否定了。他認為遷都隻會助長關羽的氣焰,對安撫民心不利,而且曹仁、滿寵等人苦守孤城,鬥誌不衰,如果遷都就等於放棄了這些守城的官兵,會進一步打擊軍心和士氣。現在除了繼續增援樊城外,要趕快和孫權聯係,讓他從背後攻擊關羽,截斷劉軍的後路。曹操親自給孫權寫了一封信,並決定派青芷秘密出使東吳,勸說孫權出兵。          

 “爹,這是軍國大事,我恐怕不能擔當這樣的重任吧。”青芷很為難地說。

 “你從小就跟著爹學習經史,這些年又一直協助附義王處理軍機,怎麽現在跟爹客氣起來了?”

 “我從塞外回來,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服侍爹幾天,盡一點兒當女兒的責任和孝心,實在不想插手政事。” 青芷苦笑著說。她一生最渴望得到的就是親情,這次好容易和父親之間找到了幾分尋常人家父女的親密,卻不想又要卷入爾虞我詐的權謀中去。                        

曹操愛憐地看著女兒說道:“芷兒,你的孝心我領了。你要是真的體貼爹的心意,那就難為你去江南一趟。孫權和我打了十幾年的仗,心裏積攢的隻有仇恨,雖說現在雙方都不希望關羽坐大,可究竟能不能以一封書信就聯合他,我其實沒有把握。芷兒你不一樣,你從小在孫家長大,對孫權了解得比我們誰都深,你一定能找到說服他的辦法。”

見她垂頭不語,曹操又道:“他求了那麽多年的婚,當年你都上了他的迎親船,卻在最後一刻脫逃。芷兒,你其實欠他一個交待。”青芷終於點頭答應。

派遣青芷出使江東是絕頂機密,滿朝文武,曹操隻敢讓曹丕知道。曹丕到底不脫文人習氣,立刻要青芷帶著他的《典論》和詩賦到江東去,讓孫權見識一下他的才華。青芷隻得答應,和父兄商定了與孫權談判的條件和底線,把兒女安置妥當才決定出發。

            臨行前,青芷在銅雀台上和父親餞別。曹操讓侍從們都退下,父女兩個又談論起局勢。關羽的前鋒軍將已經離許都不遠了,很多郡縣出現了呼應劉軍的盜匪,形勢十分嚴峻。曹仁還在死守樊城。關羽擔心腹背受敵,不敢揮軍北上,隻在荊州北部逡巡不前。見父親還在為於禁投降生氣,青芷勸道:“爹,萬事福禍相依,於禁率數萬將士投降關羽未嚐不是件好事。”

           “此話怎講?”

          “劉備素來以仁義為標榜,所以關羽不敢輕易殺降。可是這次他圍攻襄、樊總共的兵力不過六萬,所帶的糧草也有限,突然多了三萬人,軍糧供應定會吃緊。他也不敢把三萬降兵留在身邊,一定會分兵送他們到荊州後方,這就減輕了襄、樊兩城的壓力,反而為我們守軍贏得寶貴的喘息之機。此刻最好不要追究於禁的責任,相反要安撫他的家屬,以穩定投降軍將的人心。”

           曹操頻頻點頭:“我昨天本來想讓你四弟子建率軍去救曹仁,可他居然又喝醉了,上不了馬,這個孩子才華橫溢,卻飲酒不節,太讓我失望了。芷兒呀,你比你的兄弟都像我,怎麽偏偏是個女兒?”

          “幸虧我是女兒,所以爹才這麽疼我。對了,我昨夜突然想到一件事。劉備的義子劉封最近攻占了漢水上遊的上庸、新城等地,這些地方離荊州並不很遠,如果關羽兵力吃緊,可能會調他們來助戰。”

            曹操眼睛一亮。“你這個醒提得好,我這就派人告訴他那個真劉封是關羽找到送回成都的。”見父親盡管身體虛弱,頭腦還和從前一樣敏銳,青芷頗感欣慰。

終於到了出行的時刻,青芷站起身向父親施了跪拜大禮。她努力笑得坦然,眼淚還是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曹操握著愛女的手,也紅了眼圈。他親自送青芷到銅雀台的樓梯口,望著晨霧中的鄴城,突然問道:“芷兒,如果你知道自己隻有幾個月可以活了,你會做什麽?”

死亡對青芷來說是個太遙遠的話題,她從來沒有仔細想過。聽父親如此問,怔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會好好想想這一生什麽事情最重要,然後趕緊去做。”

 “對你來說,什麽事情最重要呢?”

 “疼愛身邊的親人。”想起愛子和夫君,她的心隻覺一陣溫柔的牽痛,遠沒到生離死別的時刻,她已感到了戀戀不舍。

曹操輕輕點了點頭,眼淚卻滾了下來,顫抖著用衣袖去擦。青芷這些天已經見慣父親傷感的樣子了,可沒想到他會失態流淚。想起他剛才的問話,心中大覺不祥,勉強笑道:“爹,快別想這些。隻要專心靜養,身體會好起來的。”

曹操不信,可還是點點頭,笑道:“爹的病不會好了,臨死之前,想多替兒孫們殺幾個人,再承擔些罵名,讓你的兄弟們將來的日子好過一點。” 

青芷不知道該如何解勸,歎道:“兒女不能替代父母的病痛,父母也不能替兒女消除所有的煩惱,爹,您還是治病要緊,殺人的事兒以後再說。”

秋風吹起了曹操稀疏蒼白的胡須,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爹老了,每次看到你走,心裏就會很舍不得,害怕是最後一次看到你。這次你去江東,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回來,爹不知道還能不能……”他握著愛女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青芷心下淒然,見父親悲傷不已,不願在他麵前再流淚,於是安慰道:“爹別想那麽多,我會快去快回的。華佗的徒弟阿鵲在吳郡行醫,我去把她找來給爹看病,吃幾劑藥,身子會好起來的。”曹操輕輕點頭。

青芷讓侍從把文薰找來,反複叮嚀他要懂事聽話。文薰挺起胸膛,像大人般嚴肅地對母親道:“阿娘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外爺的。”說完,他過去拉住了曹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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