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芷母子就要上車時,劉備突然叫住了她,“芷兒,你爹身子可好?”
青芷略一遲疑,隨即答道:“家王托福康健。” 兩軍對陣,雙方首領的健康狀況是絕頂機密,她有些不敢相信老謀深算的劉備會這樣直白地來打探消息。
劉備歎了口氣,夜風吹起了他鬢角的幾絲白發。“從當年諸侯大會認識你爹開始,到如今已經有三十年了,一轉眼,三十年了。我老了,你爹也老了。今夜,我隻是以故人的身份問候他。”當年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死的死,亡的亡,隻剩下曹、劉兩人還在疆場上為兒孫的基業馳騁。他們以彼此為一生最大的對手,非製對方於死地而不甘,隻是在這樣清涼的夜晚,劉備突然感到興味蕭然,覺得和曹操幾十年來的征戰恩怨,霎時宛如雞蟲之爭,不足掛懷。
青芷立刻聽懂了他的感慨,於是含笑答道:“家王也讓我向您致意。昨天他還提起當年和您青梅煮酒的往事呢。”劉備欣慰地笑了,覺得他和曹操之間似乎隱隱有一種奇特的了解,如果有一天他們其中的一個死了,另一個一定會有些傷感。沒有了敵手的英雄,該有多麽的寂寞呀!
青芷一行人的車仗漸漸消失在黎明的白霧裏,劉備回到帳中,在燈下黯然垂淚。見他白發蕭然,疲態盡顯,諸葛亮和法正心中均想,主公真的老了。他們把軍中的瑣事,撿些不重要的來詢問,不讓他寂寞。
“我沒事兒,隻是在想我的兩個女兒和沒見過麵的外孫。我真想看看她們現在的樣子。我這一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答應當年孟德的交換條件。如果……” 劉備突然哽咽著說不出話。從前他覺得妻妾子女不過是男人的點綴,戰場上是和輜重一樣可以隨時拋棄的身外之物,可如今年邁的他無法不痛悔當年的自私忍行。有時夜半驚夢,他會不由想起那些被他遺棄的親骨肉,不知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他已年過花甲,卻還沒有一個可以真正放心托付的繼承人。這次出征,親眼見到曹家兒女已經能獨當一麵,替父分憂,劉備越發體會到老而無後的悲哀。
青芷母子回到曹軍大營,天已大亮。曹操一夜未眠,派許褚在營寨外等候。見青芷拉著兒子的手下車,許褚十分歡喜,可是一句客氣問候的話也不會說,隻傻笑著把文薰一把抱起,馱在肩上,飛跑到曹操的帳篷裏。
曹操已經是個發稀齒脫的老人了。數天前,他經曆了一次輕微的中風,右邊的手腳和麵頰都有些不聽使喚。看到女兒和外孫平安歸來,他欣喜非常,掙紮著站起來,把文薰摟在懷裏,愛撫不已。
漢中地形複雜,劉備據險固守,曹操知道給夏侯淵報仇的機會極其渺茫,早已作好撤軍的準備,對峙無非是為了牽扯住劉備的兵力,使他無暇注意曹軍的其他行動。聽青芷說紫菱妥善安葬了夏侯淵,曹操心境稍微好受了一些。他命令大將張郃斷後,大軍徐徐撤出漢中地帶。
曹操年紀大了,不再騎馬,和青芷一起坐車,父女倆正好把十年來的離情暢敘一番。文薰時而猴在馬上,時而跳到車裏,纏著大人問東問西、沒完沒了。青芷想管教他,卻被父親勸住:“小孩子麽,隨他去好了。人生在世,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共也沒多少。”見父親不似以往那樣意氣風發,變得嘮叨傷感,青芷心中大是難過,後悔這些年在塞外忙於相夫教子,沒能多入塞承歡膝下,孝敬父親。
一路上車轔轔,馬蕭蕭,曹軍所過之處,城郭村寨,都寂無人煙。文薰越看越奇怪,於是問外祖父人都到哪裏去了。
“他們被我遷到關中去了。”曹操慈祥地說。
“為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離開自己的家?”
“關中的土地更肥美,到了那裏他們日子會過得更好些。”
“這些人還能見到自己的阿爹和阿娘嗎?”文薰有點擔心。
“小孩子當然還跟著他們的阿爹和阿娘,大人麽,大人反正都要失去父母的,早一些,晚一些,有什麽關係。”曹操的眼神變得有些黯淡,聲音聽起來很疲倦。青芷急忙把文薰打發出去和瑟依玩,扶曹操在車中躺下。
曹操覺得手背上濺上了水點,一抬頭卻見青芷已是淚流滿麵,他驚訝問道:“芷兒,你哭什麽?”
“沒什麽……”青芷強忍著嗚咽,抹去眼淚。
曹操文采風流,武功蓋世,在兒女胸中如高山一樣偉岸堅強。盡管青芷已為人妻、為人母,可是在父親麵前她永遠都是個小女孩,需要他的蔭蔽和疼愛。她如今是塞外的至尊王後,擁有長城以外東到大海,西至流沙的財富和兵馬,可不管有什麽樣的權勢,她都無法阻止無情歲月對父親的摧殘和生離死別的來臨。想到失去父親的可能性,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離家時那種迷茫無助的感覺再次籠罩了她的全身。她忍不住抱著父親日益羸弱的身體哭了起來。
曹操拍拍青芷的手,示意她不要哭泣。沒有人願意麵對死亡,曹操也不例外。這些年征戰操勞之外,他練氣功,招方士,甚至修煉房中術,可是畢竟改變不了“冉冉老將至”的現實。從前年開始,他已經逐步安排後事了。
青芷剛從塞外歸來,還沉浸在和親人團聚的興奮中,他不忍心和愛女談論死亡和別離,於是說道:“多謝你從塞北給我帶來的酥酪,爹老了,牙口不好,愛吃這些軟膩的東西。”
“隻要爹喜歡吃,我叫人天天給您做。” 青芷趕緊說。
曹操笑著點點頭,忽然問:“劉備的頭發白了多少?”
“差不多全白了,他年紀也不小了。”
“可不是麽,我們這代人就剩我和他兩個了。”他沉思片刻,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道:“這是爹最後一次和他交手了,不能不給他留點念想兒。”
“此話怎講?”
“爹早把漢中的人民遷徙一空,劉備得了土地,卻得不到百姓,也得不到糧食。為了看住這塊地盤,他必須在漢中駐守重兵,光從棧道上運糧食就夠艱難的,今後他可要吃大苦頭了!”想到日後劉備的煩惱,曹操得意地笑了。對他來說,漢中不過是塊雞肋,把百姓遷走,就等於把雞肋上最後的幾絲肉也舔幹淨了,留給劉備的不過是幾塊骨頭渣罷了。
“爹不擔心他們以後會跨越秦嶺,襲擊長安嗎?”青芷認為漢中地勢險要,是進軍巴蜀的門戶,如果不是迫於無法取勝,父親怎麽會舍得放棄,所謂讓劉備上當未嚐不是諱敗遮羞的借口罷了。
“把漢中人民遷走,就是要防範劉備他們效法高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果他想襲擊長安,必須有十萬以上的軍馬,做好打一兩年仗的準備,可是漢中無人,光靠軍屯和棧道運來的糧食根本不可能支撐那麽久,你放心好了,劉備沒那麽笨,他不會貿然襲擊長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