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劉備的信使回來了,趙雲告訴文薰他阿娘明天晚上就來接他走。文薰高興得跳了起來,攀住趙雲的脖頸道:“伯伯跟我一起去洛陽吧。”
“真是孩子話。你去洛陽做什麽?”
“外爺把洛陽重新修建好了,詔令天下諸侯王和公主送子弟入太學讀書。伯伯,你幫我求求阿娘好不好,不要把我留在洛陽,我不想一個人留在誰都不認識的地方。”見文薰一臉苦惱,趙雲又心疼又無奈,隻好把他摟在懷中,百般撫慰。青芷對自幼離家的生活一直耿耿於懷,趙雲不懂為什麽她要讓唯一的兒子經受同樣的命運。
午飯後,劉備請核心幕僚和戰將到帳中,把青芷的回信拿給大家看。她信中隻字未提兒子,隻建議和張夫人夏侯紫菱明晚在陽平關外三十裏處見麵敘談,那兒有劉備的前哨營寨,劉封正駐紮在那裏。
法正已知道所謂的鮮卑王後就是魏王的愛女,建議扣押她和她的兒子,以此逼曹軍退兵。張飛反駁道:“如今天下分崩,親戚骨肉分離,平常大家各為其主,難得有機會見麵,何苦把女人的聚會搞得劍拔弩張。”
“她不是個普通女子,聽說她的夫君已經統一塞外,把長城以北的匈奴故地全部納入了管轄。如今天下紛爭,戰馬奇缺,他們夫婦掌控著每年輸入關內的馬匹數量,對今後的戰局影響至深,倒不能把這次聚會等閑視之。”
劉備思索了片刻道:“派人把孟起請來。” 不一會兒,就聽到橐橐的靴響,侍從們簇擁著一個銀鎧高髦的英俊將領走了進來,正是西涼名將馬超。劉備向他詢問這些年塞外鮮卑崛起的情況。
“鮮卑又稱東胡,本受匈奴奴役。可是近百年來,匈奴分裂衰落,鮮卑趁勢而起,在他們大首領檀石槐的領導下,稱霸塞外,一度占有匈奴故地。四十年前,匈奴聯絡塞外所有部落打敗了鮮卑,把他們四散遷移,可是近年來鮮卑重振旗鼓,在新頭領的帶領下,已經把匈奴的勢力徹底逼出了塞外和西域。聽說現在的鮮卑王通曉漢語,任用流落塞外的漢人,行軍布陣,武器製作,勒禦部眾,處處師法中原,隱然有立國之象。去年朝廷還給了他一個附義王的封號。對了,這個鮮卑王的漢名叫燕翔。”馬超的祖母是羌人,在關外各族中頗有影響。鮮卑崛起後,大大壓縮了羌人的勢力範圍。說起燕翔,馬超頗有些妒羨交加。“明公怎麽會問起鮮卑的情況來?”
劉備就把趙雲巧遇燕翔之子的事兒簡述一遍,說鮮卑王後明晚要來拜會。鑒於馬超的父親兄弟都死於曹操的屠刀之下,劉備有意不提青芷是曹操女兒的身份。
“這些年燕翔能縱橫塞外,所向無敵,很多人都說和他王後的襄助分不開。”
“哦,此話怎講?”
“聽說她是漢人,可會說流利的鮮卑語,不過她不像一般鮮卑女子樣拋頭露麵,總是隱身珠簾之後發號施令。聽說這位王後經常隨夫出征,詭計多端,心狠手辣,絲毫不亞於男人。”
“建安十八年,燕翔和匈奴單於正式決裂,率眾圍攻匈奴王庭,久戰不下,王後親自督戰。她發現匈奴王城裏每天早上有很多野鳥飛出,晚上再飛回去,於是派人捉了幾百隻鳥,在鳥腳上係了一點燃的小節樹枝,在黃昏時放出。那些鳥帶著火種飛回了王城,不一時到處火苗四起,人心大亂,鮮卑人得以攻占了匈奴最後一個城池,迫使南匈奴內遷入關。”
“當時鮮卑人裏還有一個頭領叫步度根,他是五十年前鮮卑領袖檀石槐的後人,在各部落中威望很高。他比燕翔年長,有好幾個成年兒子,為了獨霸大權,燕翔想要除掉此人,可又不能做得太明顯,引起部族分裂,他的王後就設下一條毒計。”
“步度根姬妾成群,可是燕翔對他的妻子忠誠不二,一次女眷的聚會上步度根的波斯愛妾請教燕翔的王後寵擅專房的秘訣。王後隻笑不說,那個波斯妾就賄賂了她的侍女,結果侍女說出燕支山北麓有個隱居的得道高人,懂身毒的魘媚之術,向他求一些符咒藥粉,撒在夫君的飯食裏就能固寵。波斯妾立刻備重禮去尋找那個道人,用了一擔黃金珠寶才換來三錢藥末。等步度根來她房中過夜,波斯妾就在他酒中撒了藥來,騙他喝下去,結果一杯下去步度根就呼吸俱無,狀若死人。波斯妾以為毒死了夫君,嚇得上吊自殺了,可步度根並沒有死,三天後他就醒過來了。隻是全身麻痹,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偶爾能睜開眼睛,飲啜一些流質而已。因為步度根沒有死,他的兒子們無法繼承他的兵馬,況且他們資曆聲望尚淺,在部落大會上無法和燕翔抗爭,從此燕翔成為鮮卑共主。”
作為亂世梟雄,劉備覺得殺人不難,可是能像青芷那樣不動聲色地把步度根殺得半死不活,恰到好處,實在難能可貴。趙雲卻有些懷疑,馬超口裏那個陰險毒辣的異國王後是否真的就是青芷。在他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個打獵時什麽小生靈都舍不得傷害的良善少女。他突然對明晚的重逢有些害怕。
“她為什麽會帶著兒子來漢中?”自從鮮卑統一塞外後,匈奴被迫南遷,有些甚至來到了涼州地區,把原來占據此地的羌人、氐人都往西、往南驅趕。如今鮮卑王後深入漢中,馬超擔心他們的勢力要擴張到玉門關內了。
“我也不知道,正好明天晚上問問她。”見劉備不欲深談,馬超識相地要告辭。
可巧劉禪和文薰跑了進來,他們剛搶了張蕊的小兔子,要藏起來,瑟依追在後麵,和馬超差點兒撞了個滿懷。瑟依的長發卷曲如波浪,漆黑閃亮,發稍卻是黃色的,披在肩頭,猶如烏地飛金的緞子。她穿著張蕊的漢人女童衣服,可肌膚雪白,眼窩深陷,一望而知有西域人的血統。馬超本人也是胡漢混血,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他立刻吃了一驚,脫口問道:“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瑟依理都不理,轉身就進門了。馬超從青年時就是割據一方的霸主,從來沒被人如此慢待過。見他尷尬,諸葛亮笑道:“她是鮮卑王後的女兒,瑟依公主。”馬超愣愣地盯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盡管已是初夏,可山地天氣涼爽,黃昏時分,微風吹過,竟有幾絲涼意。劉備等人都沒有心情去欣賞山中落日的絢爛美景。法正和諸葛亮研判曹操一定得了重病,否則作為母親,青芷不可能置九歲的兒子於不顧,讓他和侍從們在深山獨行。如果曹操的病況屬實,以他的年紀,隻怕痊愈的機會微乎其微,這不光對漢中之役十分重要,也會影響到今後天下局勢的演變,他們都希望今夜能從青芷嘴裏套問出些曹軍的實情。
文薰說起過最喜歡和他父親在河邊釣魚談天,今天趙雲特地帶他在漢水之濱垂釣。望著夕陽中文薰被映得紅彤彤的小臉和他身後潺潺流過的河水,趙雲有一種身在夢境的感覺,不由想到和青芷初次見麵就是在漢水下遊的桑林裏,那時他們都不知道那次意外的邂逅會給他們的生命帶來怎樣的轉折。晚風過處,他仿佛聽到了《廣陵散》最後一節“漢皋解佩”那空靈哀豔的曲調。刹那間他懂得了鄭交甫,懂得了他和仙女分手後那種悵惘與欣喜交織的感覺。盡管不能天長地久地廝守,可是聽過那樣的音樂,見過那樣的麗色,人生中有那麽一瞬電光石火的神交就已足夠。
文薰坐不了一會兒,就把釣竿塞到趙雲手裏,四處跑跳一番。他不時地問這問那,又突然不做聲,伸手抱住趙雲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麵頰上。趙雲無言地撫摸著他,看著紅日靜靜落入漢水,夜色緩緩彌漫了大地。
等回到大營,中軍帳裏已是燈火通明。“阿娘來了!”文薰一看帳外站滿了鮮卑侍從就驚喜地說道。他們見到文薰,紛紛過來見禮,有人向帳裏通報。
“薰兒,快進去看你阿娘吧。”
“你不進去嗎?”文薰拉著趙雲的手晃了晃,“我想讓阿娘見見伯伯。”
劉封已經走出來請他們入帳。趙雲執意不去,“你快進去吧,別讓你阿娘著急了。伯伯的胸口有些不舒服,想回去躺躺,一會兒再看你,好不好?”文薰越發不肯離開他,牛皮糖似的粘在他身上,趙雲見扭不過他,隻好對劉封道:“等會兒她和張夫人在偏帳見麵時,我會帶薰兒過去。”
青芷端坐在大帳盡頭,頭戴一頂三尺高的金冠,身著繡滿了金色花紋的錦袍,華麗至極。當年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的容顏清麗如昔,隻是眼神變得更加沉著堅毅;她的聲音依然柔和甜美,可多了幾分母性的委婉和親切,令帳中的每個人都覺得好像她是直接和他們說話,盡管大多數人隻能遙遙看到她的身影,在燭火和金冠的輝煌裏,如夢似幻,恍若神妃仙子。
劉備問她為何入關,她微笑著歎了口氣道:“薰兒該讀經傳了,可塞外沒有博學鴻儒。而且附義王也太過溺愛,我平常若管教督促文薰讀書,他必先護在頭裏,幫著兒子和我胡攪蠻纏。所以不如把他送到洛陽的太學裏,眼不見,心不亂罷了。 ”
帳中有兒女的將佐都笑了起來。他們長年征戰在外,難得和妻兒團聚,自然理解附義王寵愛孩子的心情。聽她將這樣的家庭瑣事絮絮道來,都頗感親切,一時渾忘了身在劍拔弩張的戰場,每個人都不由想起了溫柔的妻妾,稚弱的兒女。女人在戰場上隻是為男人爭奪的戰利品,可今夜他們看到的不隻是一位美麗高貴的異國王後,更是一個慈愛的母親,嬌柔的妻子,令他們想起自己生命中珍愛過的一切女人。
酒過三巡後,問起紫菱,張飛急忙站起來說她已在偏帳裏設宴等候。青芷感慨笑道:“喪亂以來,骨肉分離,多少親友都不能見麵,今夜能再見到菱姐姐,實在是三生有幸。” 一時宴罷,她令侍女們把攜帶來的禮物分給在座的將佐,全是胭脂、眉黛之類來自西域的助妝之物。眾將有了可以送給妻妾的閨閣珍品,皆大歡喜。
夏侯紫菱把青芷接入帳中,剛想以國禮下拜,被青芷一把攔住了。 “菱姐姐,我得把這頂沉甸甸的帽子摘下來,換件衣裳,再和你說話。”紫菱聞言莞爾。跟隨青芷來的鮮卑侍女向夏侯紫菱送上禮物,除了西域的粉黛、珠寶外,還有譙縣老家的土特產,這自然是特別為體貼紫菱的思鄉之情而準備的。曹操和夏侯家族早就默認了她和張飛的婚姻,特地給貪愛杯中物的張飛準備了十壇譙縣的九醞春酒和十壇西域的葡萄酒。
等青芷更衣出來,紫菱帶兒女們拜見她,尤其讓張蕊和劉禪向她叩謝當年的救命之恩。青芷急忙拉他們起來,看著當初長才盈尺的小嬰兒如今長得半人高了,不由感慨萬千,又想起了甘夫人坎坷不幸的一生,忍不住滴下淚來。
瑟依說起這些天張蕊對她的照顧。“可惜我來得倉促,沒給你準備什麽禮物,這樣好了,這對手釧就送給你吧。” 青芷把手上黃金璀璨的鐲子褪下,戴在了張蕊腕上,紫菱趕緊推辭。“我看蕊兒儀靜體閑,骨相應圖,日後是個有福的。這副鐲子本是宮中之物,將來給她當嫁妝好了。”張蕊聽到這話,紅了臉,趕緊拉著瑟依躲開。
青芷和紫菱喝了幾杯酒,彼此問候了家人。“薰兒怎麽還不見……”正說著,隻聽門外一陣歡快的腳步聲,帳幕一掀,文薰笑著叫著跑了進來,一頭紮進母親懷裏,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
青芷摟著兒子又是笑,又是心疼,好不容易聽他說完了,這才抬頭看到門口有個高大的身影。那曾經令她無限歡喜又無比悲愴的身影如今隻帶給她一陣蒼茫空虛的鈍痛,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麵具來掩飾神情的少女了,盡管心中波瀾起伏,臉上卻是平靜異常,儀態萬方地向他含笑致意。
雖然這次重逢並不意外,令趙雲沒想到的是,和青芷對視的瞬間,他還是覺得一陣恍惚眩暈,仿佛站在高峻的懸崖邊上,看巨浪奔騰而下,隨時都會失足落入那咆哮的湍流中,被卷走,被吞沒。昔年的歌聲似乎在他耳邊縈回,“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橫亙於兩人之間的不是潺潺的溪水或洶湧的江河,而是逝去的如花歲月。
大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