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鴻池在禦花園的西南角上,平常人跡罕至,十分幽靜,是個垂釣的好地方。小薔在山石上鋪了一條錦褥,阿獺把魚餌串在魚鉤上,青芷這才懶洋洋地地拿起釣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忽見清淩淩的湖麵上出現了一個白發老人的倒影,青芷笑道:“小薔,你的魚餌準備得不錯。”
“曹姑娘,這就是我的幹爹黃公公。”
青芷和顏悅色地請他一起垂釣。黃公公推辭了半晌,斜著身子在她身邊的石頭上坐下,感慨道:“奴才一進宮就在費亭侯位下當小黃門,一轉眼四十五年過去了,今日能見到曹侯後人,真是蒼天保佑呀!”
“這麽說來大家是世交了。”
“刑餘之人,怎敢高攀?聽小薔說,姑娘博學多能,禦下溫和,奴才今日一見,覺得姑娘的言談形容,就跟當年的老侯爺一樣,心裏怎麽能不歡喜感激?”他說著,拭去了眼角兩滴渾濁的老淚。
費亭侯指的是曹操的爺爺曹騰,幼年入宮,曆經漢安帝、順帝、衝帝、質帝四代君主,都深受倚重,聖眷不衰。質帝暴死後,曹騰聯合幾位大宦官發動宮廷政變,把皇室遠親劉誌扶上了皇位,是為漢桓帝。有擁立之功的曹騰得到了費亭侯的爵位。封侯之後,從親戚夏侯家收養了一個孤兒做繼承人,此人就是曹操的父親曹嵩。曹嵩到了洛陽,在深通官場和宮廷規則的養父照拂下,讀書仕進,萬事亨通,官至三公,富甲天下。而且早早地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曹操。
曹操自少年時起就銳意進取,可是由於士大夫階層對宦官的歧視和敵意,他始終背負著“贅閹餘醜”壓力,曹家上下對曹騰身為宦官雖然不諱莫如深,可也不願輕易提起。青芷敷衍笑道:“費亭侯當年在內省掌管文書長達三十餘年。黃公公既然出自費亭侯門下,想來一定像他老人家一樣滿腔忠貞,而且有襄助國事的才能。”
後漢朝廷長期為外戚和宦官把持,宦官的權勢大到了可以任意廢立皇帝、皇後的地步。青芷料定黃公公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稍微捧了他一下,就說到他心窩裏去了。她繼續說道:“我爹送我進宮,是想讓我學些宮廷禮儀,難得能碰到像你這樣懂得宮中舊事的老人,又見過大世麵,我倒想跟你學些舊禮。看在費亭侯的麵上,還請黃公公不要推辭。”
“既然姑娘想學,奴才也正好可以借此報答費亭侯當年的提拔之恩。不過皇後陛下的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老奴講給姑娘聽的,千萬不要外傳。”
青芷看了小薔和阿獺一眼,笑道:“你們都聽到了麽?”兩人立刻跪倒磕頭。 “你說什麽地方合適?”
“從這兒望北走兩裏,翻過那個山坡有一片槭樹林,裏麵有個小亭子,叫杳然亭,要是姑娘不介意,明天末時奴才在那裏恭候芳駕。”他說完深施一禮,拄著拐杖趔趔趄趄地走了。
杳然亭果然僻靜,除了清風吹動茂盛的林木發出沙沙響聲,什麽也聽不見。青芷四下張望,卻不見黃公公蹤影,她心下有些緊張,不知道他是年老忘事,還是臨時變卦。正著急,忽聽身後有人道:“姑娘果然守信。”
她回頭一看,黃公公居然已經無聲無息地走到了亭上。他步履輕健,和昨天那個顫顫巍巍的樣子判若兩人。青芷心中詫異,可臉上絲毫也不露出來,淡淡地說道:“我爹時常教訓我們要為人守信。”
“姑娘今天要問的東西恐怕不適宜別人聽見吧。” 黃公公笑著指了指阿獺。
“不妨事。” 青芷回頭對阿獺說:“張開嘴讓黃公公瞧瞧。”
見她沒有舌頭,黃公公滿意地點點頭,又問:“不會寫字吧?”
青芷大笑,讚道:“黃公公不愧是費亭侯教導出來的,真謹慎。你放心,阿獺是山越人,她不會寫字。”
“姑娘進宮的日子還短,若是日久天長,就會知道這個地方的狼蟲虎豹,比山野還多,動輒傷人性命。不是說句倚老賣老的話,這些都是奴才經過的。”
“黃公公精明能幹,什麽人敢傷害你呢?”
“你聽說過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嗎?好心的人經常會被忘恩負義者反噬,老奴能保住這條性命已經是大幸了。”
“那就給我講講你在宮中遇狼的故事吧。”
黃公公幹咳一聲,笑道:“姑娘別跟老奴繞圈子了,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吧。”
“我爹想不明白,當初是他把聖駕從西涼亂兵手中解救出來,迎到許都。這些年來他對朝廷供奉備至,可聖上為什麽要下衣帶詔誅殺他?難道真如黃公公所說,這宮禁之狼比山野裏的更凶狠嗎?”
黃公公微微點頭,問道:“你覺得皇後娘娘是個怎樣的人?”
“我見過她一次,很和氣。後來聽說她一直忙著照顧皇子、公主的病,大概是個很疼孩子的人吧。”
黃公公看了她一眼,歎道:“皇後的心機手腕果真厲害。其實這些年來,操縱朝廷的就是這位話都不敢大聲說的娘娘。”
劉協被曹操迎到許都後不久,就開始計劃奪權。他手下無兵無將,於是組織以孔融為首的儒學大師們一起探討“複古”,想通過恢複朝廷典儀來確立皇帝的絕對權威。孔融很快製定出了“先農大典”和“先蠶大典”,用來尊崇皇帝和皇後的地位。然後針對曹操,他又搞出了個“三公覲見禮”。據他的研究,古代為了震懾諸侯,凡是帶兵的三公朝覲皇帝,在入朝的時候要被虎賁武士用刀戟叉領而入。偏偏那時袁術敗亡,他手下人把傳國玉璽送至北方,曹操興衝衝地到許都進獻玉璽,卻不想被孔融當成了複古運動的試驗品。當著眾臣,在虎賁衛士的刀槍下走了一遭,當場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後背都濕了。
曹操質問劉協為什麽要放任孔融來侮辱他。劉協說恢複“三公覲見禮”就是為了讓他懂得皇權的尊嚴。“如果你願意輔佐我,就要服從我的規矩!如果你不願意,那麽就把我放走!” 這句話讓曹操開始大驚,既而大駭,最終大怒。他立刻撤換禁軍,把皇帝、皇後困在宮中,形同軟禁。
當時宮禁被圍,裏外不通,伏壽稱病,她的母親陽安長公主找曹操求情要入宮探病。曹操無法拒絕她的哭求,就讓她進宮看望皇後。母女相見,伏壽將事先寫好的詔書縫到母親朝服的衣帶裏,囑咐母親把詔書交給外戚中唯一帶兵的董承,讓他發動兵變。可董承深知政變的凶險,他不想成為唯一要承擔責任的外戚。作為交換條件,他迫使伏完把伏壽和其他朝臣來往密謀的信件交給他,大家都被拉下水。
董承又找到劉備要他參與政變,劉備簽了名,可是不久就向曹操要了一支兵馬出鎮徐州。董承知道發動政變的可能幾近於無,就把所有文件一古腦交給他,作為將來牽製曹操的籌碼。伏壽見董承那邊久久沒有動靜,就讓父親去追問政變準備的情況,得知“衣帶詔”已經被劉備拿走。伏壽擔心授人以柄,於是派人寫了告密信,讓曹操把董承等人一網打盡,三族梟首。
青芷熟習古今政事史實,通曉宮廷鬥爭裏的陰謀詭計。她對伏皇後能在朝堂上翻雲覆雨並不很驚訝,隻是佩服她多年來能以賢妻良母的形象示人,把野心和手腕掩飾得不露一點痕跡。 “黃公公,你的故事很精彩,可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因為皇後免黜了你大長秋的職位而口出怨言呢?”
“你不相信我嗎?好吧,昨夜我把那封信又默寫了一遍,你可以帶給令尊,讓他對照一下言詞筆跡,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說著,遞過來一幅素絹。
青芷打開看過,歎道:“這些年來,我爹一直以為告密的是劉備。他已經夠陰險的了,沒想到皇後陛下更是棋高一著呀!”隻是伏壽想不到劉協刻意籠絡的劉備會出賣他們,暴露伏壽的信件,顯然是要誘騙曹操和他們夫婦翻臉。
黃公公望著密層層的林木問:“姑娘覺得此地的風景怎麽樣?”
“冷颼颼的,有些荒涼淒慘。”
“姑娘果然敏銳。這亭下埋著很多宮人太監的死屍,你感到的冷氣,可能就是那些冤魂。”
青芷一驚。“他們是皇後宮中人麽?”
“不錯。衣帶詔事發後,令尊在許都大開殺戒。盡管伏家全身而退,皇後陛下還是很不放心,覺得令尊早晚會懷疑到她身上。那些書信已經被劉備帶走,可是長秋宮裏畢竟還有人知道此事,所以她開始有計劃地清洗這些宮人太監。”
“黃公公自然是負責清洗嫌疑的不二人選了。”
“不錯,他們死後,都被埋在這裏。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我是長秋宮中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人,當天晚上,我就中風了,癱了右邊的身子,而且口齒不清,連飲食便溺都得別人照管。我以為看在多年盡心服侍皇後的份上,她能留我在宮中吃口閑飯,沒想到她非要趕我走不可。多虧皇上是個有良心的,不肯讓我出宮,把我安排到惜薪司掛個名。老奴在那裏苦延歲月,隻求皇後娘娘不再想起我來。”
“難得你有那樣的見識,裝病這些年,可真不容易。”
“老奴本來以為這輩子的冤屈和罪孽就要跟著我進土了,可沒想到費亭侯的後人竟進了宮,真是天道好還呀!”他嗬嗬地幹笑起來,神情猙獰可怖。
青芷忽然覺得他和伏壽之間並不是東郭先生和狼的關係,倒更像倀與虎。他不過是個被棄用的倀鬼,想對當年役使他的老虎複仇。她於是笑吟吟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玉佩遞過去,上麵刻著一匹馬和一隻猴,顯然是取“馬上封侯”的吉兆,黃公公非常高興。他施禮謝過,問道:“要是姑娘沒有什麽吩咐的,老奴該回去了。”
“慢著,我還沒問荀彧怎麽會牽扯進皇後的陰謀裏呢?”
黃公公臉上現出詭秘的笑。“這些年令尊忙著在外麵打仗,所有的政務都請荀彧代為處理。皇上和皇後對荀尚書極其敬重,厚加賞賜,一來二去,荀尚書就從你爹的心腹變成了皇上的股肱之臣。他向皇上獻計,說你爹雖非純臣,可是比董卓等人要強得多,應該利用你爹來平定天下,然後再像高祖除掉韓信那樣,把他誑進宮中殺死。隻是當今的帝後沉不住氣,想出衣帶詔這樣的笨主意。荀尚書寫了很多信勸阻他們,聽說這些信件被劉備帶走了,姑娘是怎麽知道荀尚書的秘事的?”
“我在荊州和劉備做了一年的鄰居,看來很值得。”
第二天早上,皇後伏壽派一個小黃門到蘼蕪軒通知趙倢伃,讓她辰時帶青芷去禦書房。書房裏有一股淡淡的芸香味,裏麵已經有兩人等候多時,見皇後進來,急忙跪下。伏壽道:“荀尚書,孔少府,你們都免禮吧。”又對青芷解釋道:“先農大典、先蠶大典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舉行,董卓亂政後,朝廷播遷,禮崩樂壞。令尊外定武功,內興文學,隆禮重教,可是他常年在外征戰,所以推舉了荀尚書和孔少府來召集天下通儒大才,為國家重新建立典章製度。他們已經將兩個大典的禮儀規則考訂完畢,今天特地請他們來講解一下。”她又笑著對荀彧和孔融道:“曹司空胸懷社稷,他最近上奏章說中原已平,應恢複先蠶大典以鼓勵農桑之事,還特地送愛女入宮學習禮儀,以在大典上助蠶。” 青芷急忙向荀彧和孔融行禮。
“陛下,曆來大典上幫皇後助蠶的都必須是後妃、公主或者三公之妻,請問曹姑娘的身份是什麽?” 孔融問。
“曹姑娘是靈帝年間最後一個蠶媒的弟子,她是世上唯一會跳祭蠶舞的人,曹司空進女入宮,是為了她可以做大典的蠶媒。另外曹姑娘還複育出了冰蠶。” 荀彧和孔融聽了又驚又喜。漢朝曆代皇帝的衣衫都用冰蠶絲縫製,傳國玉璽也通常是包裹在冰蠶帕裏。自從董卓焚毀洛陽, 世人都以為冰蠶已經絕種了,沒想到曹操神通廣大,居然又找到了蠶種。
孔融心想,先蠶大典早在建安四年就製定修改完畢,可曹操怕此舉提高皇後在國家體製中的地位,一直借口說找不到蠶媒沒法通神,又說沒有冰蠶於禮不合,遲遲不舉行大典。可是暗中他又尋找蠶種,又培育女兒做通神的靈媒以成為大典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借此送女兒入宮,居心何在,不言而喻。凡是曹操想做的事情,孔融一定要反對,於是對青芷道:“曹姑娘,自從董卓焚燒洛陽宮室後,宮人流離,宮中的典籍器物喪失殆盡,我怎麽知道你跳的就是祭蠶舞,又怎麽知道你培育的真是冰蠶呢?”
青芷盈盈笑道:“祭蠶舞隻在宮中蠶媒中代代相傳。每年在祭蠶大典的頭一天晚上,皇後、公主、後妃以及三公之妻到濯龍觀的蠶神室中觀看蠶媒的舞蹈,祈禱這一年國泰民安,百姓飽暖。最後一次舉行先蠶大典是光和六年,當時的觀禮人中尚有陽安長公主和太尉楊彪的袁夫人健在,她們都可以來鑒定我跳的是不是祭蠶舞。至於冰蠶,請問孔少府可知冰蠶絲和別的蠶絲的區別嗎?”
孔融雖然博聞強記,可是冰蠶絲乃禦苑禁物,他隻聞其名,還真沒見過,隻好搖搖頭。伏壽說:“常蠶的蛹當年就能化蛾產卵,可是冰蠶的蛹需要孵育兩年才能化蛾。曹姑娘進獻的冰蠶繭裏都是活蛹,可以證明它們不是尋常之繭。另外冰蠶的素絲光華照人,織成絹帛,入水不濡,但是遇酸變色,而且其色永駐,洗滌不退。”
“敢請陛下容許臣女當場演示。”青芷從袖中取出一幅素絹,見禦案上擺著一盤嶺南進貢的益母果(即後世之檸檬),她讓人取來一個,當場剖開,擠出果汁,滴到絹上。原來雪白的絲帕立刻變得金黃,寶光灼灼。她又讓一個隨侍的宮女端來一盆水,把冰蠶絲帕扔進去,果然浸不濕,而且顏色越加嬌豔。孔融隻得服氣,不過立刻疾言厲色地問:“曹司空既然已經找到蠶媒和冰蠶,為什麽不早上報朝廷,恢複大典,偏偏要等到今天?”
青芷和悅地對伏壽說:“蠶即女兒,從來能做蠶媒的,隻能是十三到二十五歲之間的室女,而且一代蠶媒隻能有一個傳人。靈帝陛下宮中最後一位蠶媒王媚蛾被亂兵劫掠,漂泊多年,後來被家父解救。她出宮前身上還帶了一些冰蠶種,這些年為了冰蠶和祭蠶舞不失傳,她忍辱求生,隻求找到傳人。當時臣妾隻有五歲,坐在父親懷裏聽她講話。誰料想她突然怔怔看著臣妾,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據臣父講,臣妾居然一字不露地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她向臣父跪倒,說臣妾就是她要尋找的能通神的女童。家父當時將信將疑,不久家母過世,就把臣妾交給她撫養。這些年來她將祭蠶的舞蹈、禁忌傾囊教授給臣妾,而且經過多年辛苦,終於重新培育出了冰蠶。王嬤嬤已於兩年前過世,臣妾去年獨力養蠶、繅絲並祭蠶、謝神。家父知道後,十分高興,說臣妾終於可以擔當起蠶媒的重任,他立即稟報皇帝和皇後陛下,願意送臣妾進宮出力。”
伏壽聽完歎道:“曹司空不但為國求賢,也鼓勵愛女報效社稷,真讓人感動。荀尚書,孔少府,請你們兩位把大典的要點給曹姑娘講一下。” 孔融明知青芷的話不盡不實,卻一時想不出怎樣反駁她,聽皇後如此吩咐,隻得閉嘴。荀彧已經打開絹軸,細細地給青芷講大典時的程序、規矩和禁忌。青芷悟性極高,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全記住了。荀彧拈須微笑,忽然問道:“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了。”青芷奇怪一個當朝大臣會對她的年齡感興趣,不過荀彧算是父親的知心好友,作為長輩,也許這樣問沒什麽。
“令尊可曾給你定親?”
青芷心下一緊,臉上卻越加坦然。“從我很小開始,家父就希望我成為蠶媒,為社稷蒼生祈福,所以還說起過我的婚姻之事。”
伏壽笑道:“多虧曹司空還沒把你嫁出去,否則今年的祭蠶大典又辦不成了。曹姑娘,大典事宜你要是都已記住的話,就和趙倢伃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