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八月,已是仲秋時節,可是荊州南部地氣卑濕,仍然溽熱不堪。趙雲巡視軍營後,回到帳篷裏輾轉難寐,於是起身到帳外閑走。夜氣溫暖而潮濕,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琴聲,趙雲忍不住走過去,隻見諸葛亮帳中的燈還亮著。等一曲終了,他掀簾進去,笑道:“諸葛將軍彈的是《水仙操》嗎?”諸葛亮已被提拔為軍師中郎將了,這次隨偏將軍趙雲一起平定衡陽、零陵、桂陽三郡,負責軍糧的供給和占領城池後賦稅的征收與調配。
“不錯。” 諸葛亮想不到這軍營中能有人聽懂這首古曲,忍不住問道:“趙將軍也雅好琴道嗎?也來撫一曲?”
趙雲微笑搖頭:“我隻是愛聽而已。”
清夜鳴琴固然瀟灑,若有人能欣賞樂聲的佳妙,倍增情趣。諸葛亮懇切地對趙雲說:“我剛學了一支從江東傳來的新曲子,想請將軍指教。”趙雲無可推托,客氣兩句,坐下聆聽。他很久沒有聽到這醇澈的音響了,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等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夜空裏,趙雲悵然若失地說道:“這曲子你沒彈完。”
“此曲乃吳侯的袁夫人所譜,名叫《廣陵散》。全曲共有四解。袁夫人死後,諸侍兒被遣嫁民間,此譜才得以流傳。我的兄長知道我酷愛琴曲,特意抄來了一份,可惜隻有三解,第四解隻有曲名‘漢皋解佩’。如此名曲零落不全,令人扼腕。”諸葛亮歎道。
趙雲臉上掠過一絲悵惘的笑容:“鄭交甫在漢水之濱遇到了兩個仙女,他請求留下她們的玉佩作為邂逅的留念,可是等他收起玉佩後,那兩個仙女已然消失,他懷中的玉佩也化成了燕子翩然飛走。所以第四解的曲調淒清傷感,可是要彈得哀而不怨,空靈婉轉才好。”
“那你肯定聽過《廣陵散》的全曲了?”諸葛亮不無豔羨地問道。
趙雲苦笑著搖搖頭,沉默良久方道:“我隻是聽阿芷解釋過此曲的來曆和意趣。她當年有焦尾琴時,沒有彈出全曲的那份閱曆和感悟;等到她於此曲深有感悟時,卻沒有了能奏出曲中幽微深妙處的名琴。”諸葛亮聞言無語,心想人生的遺憾大抵如此。
公孫璧鳳的目盲令諸葛亮十分同情趙雲。他們都為了承諾而娶了體貌傷殘的妻子,盡管有世人的喝彩和敬仰,但婚姻中的辛酸和無奈,卻不足為外人道。黃穎的才智與品德令他折服,同時也令他隱隱生恨,除了沒有美貌之外,諸葛亮實在挑不出妻子的不足處。況且醜陋並不是她的錯,是戰火毀掉了她的容顏,她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她殘損的外表本該讓他更珍惜愛護她,可是成親將近十年,每次看到她不戴麵紗的樣子,諸葛亮總要竭力抑製內心深處的排斥和不適。他盡可能不去接觸她的身體,從前借口要遊學,如今則說軍務繁忙。
很久以前,諸葛亮就明白自己的曠世高士的聲名和妻子寢陋的外表有關。美色人人所愛,而他卻特地娶了一個奇醜的女子,成婚之初,隆中鄉裏紛紛嘲笑他的選擇,甚至編了歌謠來唱:“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醜女。”可那些愚魯的鄉人懂什麽,娶了黃穎這樣人不敢娶的醜女,妻妾成群的士人們誰不敬佩這個尚德不尚色的異鄉少年?在他讚襄軍務、輔佐劉備之前,妻子的醜陋似乎成了他過人見識和卓異品德的唯一證明。不管內心多麽無奈,他都要維持和黃穎的婚姻。
衡陽、零陵兩地郡守一見趙雲領兵前來攻打他們,全都望風而降。桂陽太守趙範見大勢不好,急忙派人送來了降書,並且在信上特地寫明他是南越王在嶺南的後代,和趙雲乃是本家兄弟。
秦末漢初,趙佗在南越王稱帝,靠著和漢政府耍滑頭、送禮物保家衛國,居然數十年不興刀兵,百姓安居樂業。隻是後來他的子孫們沒有他的政治手腕,漢武帝劉徹也不像文景二帝那樣寬厚,不斷開疆辟土,征服了蜀、滇、夜郎等周邊小國,南越國趕緊放棄了皇帝的頭銜,又送太子趙嬰齊到長安當宮廷侍衛,實際上是做人質。他遇到了一位極其美麗的邯鄲女郎,大為傾倒,立刻求婚成親,不久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趙嬰齊繼承王位後,上書漢廷,要求將這個邯鄲女子封為王後。漢武帝當然願意扶持漢人在南越宮廷中的勢力,恩準了他的請求。趙嬰齊早逝,留下風韻尤存的王後和他們少不更事的兒子共同執政。他們母子和當地的土著語言不通,深受敵視,於是有了舉國內附之意。
為了加速兼並南越,漢廷派出了一個特別的使者,安國少季,他曾是南越太後少女時代的舊情人。宮中很快就傳出了太後和大漢使者重溫舊情的閑話。南越的土著本就對太後母子不滿,於是以太後和漢使通奸為借口,發動政變,殺死了太後和她的情人,另立趙嬰齊和南越女子所生的兒子為王。當時大漢國威正盛,“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漢武帝立刻興兵南下,為漢使報仇。南越國滅後,王室子弟一部分回到老家常山,但大部分仍留在當地繼續繁衍生息。
受降之日,趙雲應邀到趙範府中飲酒。桂陽太守一職本來屬於趙範的兄長趙則,他去年冬天剛剛過世,於是趙範就把歸降曹操的事兒都推到兄長身上。趙雲也不深究,隻讚揚他深明大義。兩人聯宗敘譜後,索性以兄弟相稱。
畫堂裏燭影搖紅,牆角大叢的桂花芬芳馥鬱,中人欲醉。忽然聽堂外傳來一陣幽幽的琴聲,如訴如怨,動人心弦。那纏綿的音樂如一隻輕軟的手撫弄著他心靈的隱秘之處,令他不勝傷感。“什麽人在彈琴?”
趙範笑而不答,令侍從把帳幔分開,隻見欄外是一個荷塘,塘上有一座小橋。桂陽地氣頗暖,雖是仲秋季節,滿池的芙蓉尚未凋謝,在橋下默默地吐著香氣。月色朦朧,隱約可見橋的盡頭是一座精巧的水榭,一個素衣螺髻的美婦正在榭中撫琴。趙雲突然放下酒杯,怔怔地望著那個美人不動。“家兄棄世將近一年,留下寡嫂兒女皆無,又還青春年少。大哥如果不嫌嫂嫂資陋,我願意將……”
不等他說完,趙雲驀地跳起,跨過欄杆,躍上小橋,疾步闖入閣內,攬住那美女的肩頭,癡癡地看著她道:“你原來沒有死。我還以為你已經死在江中了。你怎麽會在這兒?你為什麽不見我?你在恨我嗎?”他問著,眼淚涓涓而下,“阿芷,自你走後,我無日無時不在思念著你。”醉眼朦朧中,他捧住那美女的秀臉深情地訴說著。
那美婦驚懼萬分地推開他的雙手。“我不是什麽阿芷,你認錯人了。”
趙雲環顧四周,怔怔地不知所措。此時趙範走了進來,他沒有聽到趙雲那一番表白,還以為他是個欲火難禁的急色兒。“恭喜兄長,隻要你願意,今晚就諧花燭。”
趙雲越聽越糊塗,指著那美婦問趙範:“此是何人?”
“這就是我的寡嫂樊氏。”
“我酒後失德,驚擾夫人,萬望見諒。”趙雲臉上掠過難以掩飾的痛苦和失望。
“將軍不必多禮。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很多,就是認錯了人也不足為奇。”
趙範有些明白了,他猜測趙雲必是無法忘情一個酷似樊夫人的女子。“天下會有人長得像我大嫂?兄長,那你更應該娶我嫂嫂了。”樊氏一時飛霞撲麵,燈下越發顯得嬌豔欲滴。
趙雲看著她,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淒涼之意,半晌對趙範說:“既然我們聯宗敘譜,認做兄弟,你的嫂嫂就是我的嫂嫂,我怎麽可以作此亂倫敗德之事?!”
“我本是好意,想成就你和嫂嫂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敢勉強,也說不上是什麽亂倫敗德之事!”
趙雲見趙範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酒醒了一大半,心想桂陽大局未穩,趙範等人不過是迫於無奈才舉城投降,其心難測,不可以為一個女人壞了大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既然我們認做兄弟,就該有做兄弟的規矩……”趙範咬住嘴唇,臉上的羞憤之色未退。
劉備下令讓三郡從前的大小官員全部前往他如今駐紮的公安城報到。趙範滿心不情願,可是隻好收拾行裝,準備前往公安。趙雲代替他做了新的桂陽太守,為他餞行。趙範愁眉不展,席上氣氛十分尷尬。喝了兩杯酒後,趙範告辭,趙雲送他出門。抱拳相別時,趙範終於忍不住道:“家嫂父母兄弟皆無,又沒有子女,實在孤苦無依,望將軍垂憐。”
“我一定把她當成自己的嫂嫂一樣來尊重照顧。”
可能是水土不服,趙雲不久就病到了,高燒不退。他第一次覺得生病是種很好的借口,可以用肉體的痛楚去掩蓋心靈的一切苦悶。臥病期間,樊夫人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有時隔著細紗帳幔,恍惚中他以為又看到了青芷關切的臉龐。一個微雨的黃昏,趙雲突然問來給他送藥的樊夫人:“你可是阿蘅?”
象被電擊似的一震,樊夫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遲疑著點了點頭。“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很久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
趙雲悲喜交加,萬語千言,哽在喉頭:“阿芷一直在找你。”
“你是說我妹妹阿芷嗎?你怎麽會認識她?”
“兩年前在望舒堡,她叮囑我要留心你的下落。”
“你去過望舒堡,那些蓮花還在嗎?” 淚水漸漸溢滿了她的眼眶,望舒堡的名字猶如一句有魔力的咒語,一下子打開了她封閉多年的記憶。
離開望舒堡將近二十年了,她依然無法忘記那個童年的樂園。塢堡裏景色宜人,一年四季,繁花似錦,最美麗的是那一池月下才開放的蓮花,因為有溫泉的緣故,就是冬天大雪覆蓋了山林,望舒山莊也會溫暖如春,奇花爛漫。
那年深冬父親出了遠門,隻有母親和阿蘅留在山莊裏。有一天晚上父親的老朋友陳宮突然來了。阿蘅還記得陳宮神情慌張,衣服都破了,身上全是土,好像是從泥裏滾過一樣。他帶來一個又矮又瘦的人,那個人的腿上纏了很多布條,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臉黑黑的,笑起來的時候牙齒卻很白,眼睛裏發出異樣的光,仿佛能照亮整個房間。阿蘅很害怕他,一下子躲到了阿娘背後。
一切都被那個又黑又瘦的人打亂了。家裏明明有那麽多侍婢仆人,母親卻非要每天親自給這個人煮藥送飯,都不再教阿蘅彈琴寫字了。 阿蘅隻能和鳥兒雀兒說話,她經常去跟那隻白鸚鵡抱怨母親的冷淡。更讓她生氣的是,他走了以後,母親變得神思恍惚,經常一個人坐在荷塘邊發癡。父親回來了,母親還是那樣失魂落魄,相敬如賓的父母從此衝突不斷。母親帶著阿蘅回了娘家。
第二年的秋天,小妹妹出生了。父親突然來到表舅家,一向風儀俊美,注重修飾的他變得形容憔悴,衣衫不整,阿蘅摟住父親大哭。父親卻沒有淚,隻把她抱得緊緊的,她能聞得到父親身上濃濃的酒味。母親和父親重歸於好,他們沒有再回望舒堡,天下大亂,為了避兵,他們跟著表舅去了兗州。
以後的兩年裏,阿蘅父母雖然不吵架了,可是沒了一家人說說笑笑的親熱勁兒。阿蘅很懷念在望舒堡的日子。她思念塢堡裏的樓台亭榭,奇花異草,尤其懷戀和父母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可是每次她提起望舒堡,母親會流淚,父親會去喝很多很多酒。阿蘅漸漸不敢提那個地方,她隻是很同情小妹妹阿芷,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美麗的花鳥,也從來沒聽過父母一起彈琴鼓瑟。
後來,那個黑瘦的人又來了,他現在是執掌兗州軍政大權的刺史。他一進門,就被父親痛罵一頓。那個人什麽都沒說,離開時,阿蘅看到他眼中閃過陰冷的殺氣。父親回到後堂,說要立刻搬走,母親抱著小妹妹,噙淚無語。可當時黃巾餘部圍城,他們沒法離開。有一天夜裏,一群士兵突然衝入了家裏,父親出去和他們理論,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阿蘅和母親、小妹妹搬到了新家,住在一個花園裏,她不知道父親去了哪兒。那個黑瘦的人又來了,他對著母親笑,抱著小妹妹親了又親,可阿蘅很害怕他。有一天,她終於鼓足了勇氣問他父親究竟去了哪裏,那人失去了笑容,母親的臉變得慘白,他們的沉默令阿蘅恐懼不已。她聽到母親每夜都在悄悄哭泣。
有一天父親的好朋友陳宮把她帶到一個靈堂前,那裏有一具粗糙的棺木。陳宮說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母親的情郎就是她的殺父仇人,而她心愛的小妹妹竟是這慘劇的源頭。陳宮讓一個忠心家將把阿蘅帶走,而他則留下來伺機為亡友複仇。曹操雖然視禮法如蔽履,可是對殺人之夫,奪人之妻這種事並不心安。凡是知道這件事內情的,都被他無情追殺。阿蘅一路輾轉到了荊州,改名叫樊湘君。
“你怎麽會去望舒堡?阿芷如今何在?”
趙雲隻得把往事訴說一番,阿蘅忍不住失聲痛哭。對母親和妹妹所有的怨恨霎那間煙消雲散,她們的死訊令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覺孤獨。趙雲無從勸起,等她止住哭聲,才輕輕問道:“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能活下來,就說明我過得很好!”她的語氣很平淡,可趙雲聽得出她在努力壓抑著悲泣。亂世中的兒女誰沒有傷痛,更何況阿蘅這樣孤苦無依的女子,那些淒涼往事,不問也罷。
連日延醫調治,趙雲的燒慢慢地退了。忽然接到秘密軍令,劉備要他即刻北還。他立即和接任的官員辦了手續,準備回公安。樊夫人堅持要和他一起走,趙雲見她實在孤苦無依,隻好答應,心想到了公安把她交給趙範完事。
趙雲和劉備談完公務,請眾人回避了,把樊夫人的事情也報告了一遍。“我已經聽趙範說了。男子漢三妻四妾是常事,璧鳳的眼睛不方便,也需要有人幫忙,我勸你還是接納了她吧,別辜負趙太守一片美意。”
趙雲苦笑著搖頭。這時已經有護衛把樊夫人請進帳中,劉備見眼前的美婦眉目宛如青芷重生,隻是更加豐豔嫵媚,舉手投足之間,軟膩嬌怯,風情無限。“你真是病糊塗了,為什麽不娶她?” 劉備埋怨趙雲。
沒等他答話,忽然“嗖、嗖”數聲響箭破空。“有刺客!”趙雲一把將劉備拉倒在地上,同時吹熄了燭火。樊夫人已經嚇得蜷縮成一團。帳外嘈雜聲越來越近,趙雲提劍出帳,月光下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被侍衛們圍了起來,雖然深陷重圍,那人的長鞭如毒蟒一般,讓所有近身的人都沾鞭即倒。
越看那人的身法越熟悉,趙雲忍不住叫道:“燕翔,是你麽?”那人轉臉看到他,惡狠狠地撲上來,長鞭向他頭上掃去,趙雲閃身避過。“於飛,你這是幹什麽?”
“你狼心狗肺害死了她,你還有臉問我!”燕翔的鞭子揮舞得嗚嗚作響。
“於飛,你聽我說……”趙雲想向表弟解釋,可是燕翔瘋了一樣招招緊逼。趙雲隻好拔劍自衛。轉瞬間,燕翔的長鞭已經被他削成十幾截了。趙雲翻了一個劍花,把劍柄抵到了燕翔的咽喉處。“求你聽我解釋。”
“我劍法不及你,你殺了我好了,可是我再也不想聽你說任何話。”
“我知道你為了阿芷恨我,連我都恨自己。如果今天你來行刺劉荊州,我勸你還是放棄這個打算,做刺客的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是我唯一的表弟,我不忍心看你受傷;要是你是來找我尋仇的,隻要你保證不在這裏尋釁,要殺要剮,我絕不還手。”
“那我就殺了你好了。”殘鞭抽在趙雲臉上,立刻血流如注。
其他軍將侍衛見狀,紛紛要搶上前來,趙雲製止他們,把青釭劍遞給燕翔,“你用這個吧。”
燕翔輕輕一彈雪亮的劍身,然後發出狼嚎似的一聲吼叫,舉劍就朝趙雲頭上劈去。大帳中忽然跑出一個窈窕的身影,擋在趙雲身前。
“阿芷!”燕翔狂喜地驚叫。
看著他手中滴血的鞭稍,樊夫人嚇得臉色蒼白,但她依然鎮靜地說道:“我不是阿芷,可我求你不要殺他。”燕翔臉上的驚喜漸漸轉為淒涼,將青釭劍擲到地上,黯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