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48）：今夕何夕（下）

轉眼到了二月，周瑜繼續在江北和曹仁激戰，雙方互有勝負，但劉備已不動聲色地把勢力範圍擴展到了沅江流域，並繼續向西、向南推進。這日他正在聽諸葛亮引見的馬良、馬謖兄弟談論如何攻打西川，占領天府之國以作為將來席卷天下的根基。         

去年曹操把劉璋的使者張鬆大罵一頓趕出了江陵，張鬆賣主無門，又不甘心灰溜溜地回西川，於是順流南下，去夏口拜見了劉備。劉備也看出了張鬆是個無恥小人，但是小人恰恰是得罪不起的，於是對他百般奉承接納。張鬆把那張西川地圖又拿出來了，劉備立刻做肅然起敬狀，保證入川後要重用他。張鬆越發高興，還向劉備推薦了也對劉璋心懷不滿的法正。劉備現在有地圖，有內奸，對取西川很有信心，所缺的僅僅是個理由。他正想著如何編造出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討伐劉璋，忽聽有侍從來報徐庶求見。劉備眉頭一皺。

上次徐庶帶來雙胞胎女兒活著的消息，給他和甘悅兒的關係致命一擊。現在甘悅兒每天坐在窗前發呆，也不操持家務，甚至都不再關心阿鬥。看在十幾年的夫妻情義上，劉備也不能苛責她什麽，可是每天回家看到她冰冷呆板的麵龐，隻覺得鬱悶不堪。他不敢想像曹操真的要用江陵來換取愛女北還，可畢竟有些期待，急忙把馬氏兄弟打發走，讓人請徐庶進來。

這次曹操不跟劉備談判了，他讓徐庶帶來一道聖旨，直接命令青芷必須回許都準備出嫁。劉備派人把趙雲找來，問道：“子龍，你可知道阿芷去年已被封為蘭陵長公主了？”

趙雲愕然，徐庶把聖旨遞給他看，告訴他去年她受封的經過。根據朝廷慣例，公主的夫君隻能從列侯中挑選，趙雲並未封侯，根本不在選婿的行列。劉備本來想把青芷留下，既可以籠絡趙雲，同時也是要挾曹操的籌碼，沒想到她已經有了長公主的身份，劉備總對人吹噓自己的皇叔身份，反而不好意思再扣押她了。“元直，事關朝廷禮儀，你自己去見她吧。如果她要走，我不會阻攔她。”

一進趙雲的院落，就聽到陣陣琴聲，曲調舒緩優雅，令人心曠神怡。趙雲把徐庶帶入房中就退出了，讓他向青芷宣旨。

“求婚的諸侯有哪幾位？”青芷隔著屏風問道。

“遼東公孫度，西涼馬超，江東孫權和匈奴的白馬王。丞相說，公主是他最鍾愛的女兒，絕不想委屈你，請公主自己選擇。四鎮諸侯均年輕英俊，稱霸一方，無論誰，隻要公主願意，丞相就會許婚。”徐庶說。

青芷冷笑道：“遼東公孫度和西涼馬超地處邊塞，擁兵自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不信我爹會讓我嫁那樣的人，殺他們的時候礙手礙腳。至於匈奴王，自來漢家公主和親是因為國勢衰微，打不過夷狄，才用一個女人去換喘息之機。我爹兩年前剛剛大敗匈奴，殺了他們的大單於塌頓，威震北漠，怎麽會想到要讓我去和親匈奴？他其實還是想許婚江東，用我來拆散孫、劉聯盟，對不對？”

徐庶心中佩服青芷見事分明，說道：“丞相在我臨走前的確說過，孫討虜與公主自幼相識，淵源最深。他自公主十四歲起，年年都向丞相求婚，其意最誠。孫、曹兩家本來就是兒女親家，公主嫁給孫將軍，更是親上加親……”

“如果我執意不嫁呢？” 青芷打斷他道。

“除非趙將軍願意投奔丞相，他一定讓你們心願得償，名正言順地做夫妻。否則，公主將被賜婚江東。”

“我不能替他作主，可知道自己的心意。請你回去告訴我爹，我不想做什麽公主，也決不會離開子龍。” 她的語氣堅定無畏，徐庶隻得施禮退出。青芷繼續彈琴。趙雲進來，從身後摟住了她柔軟的腰肢，兩人都默默不語。

“你為什麽從沒有向我說過入宮的事？”趙雲聲音沙啞地問道。

青芷怯生生地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你為我放棄了做皇後的權勢，如今又要放棄做公主的榮耀，我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付出？” 趙雲望著她美麗的臉龐，聲音裏充滿了惶恐。

見他滿麵內疚，青芷安慰道：“我其實並沒有為你放棄什麽。我爹想要我嫁的人，天子也好，諸侯也罷，都是他要籠絡或者鏟除的敵人，把我嫁過去無非是做他的爪牙耳目。而這些人缺錢、缺兵、缺糧、缺地盤，唯一不缺的是女人，他們哪裏是向我求婚，不過是騙個人質，多一個和我爹討價還價的籌碼而已。”

“我不能給你榮華富貴，反而會害你骨肉分離，你會不會後悔？為了我，你願意象張夫人那樣，忍受永遠無法和家人團聚的痛苦嗎？”趙雲撫摸著她的臉，喃喃問道。

青芷沉默良久，終於說道：“你還記得我跳過的祭蠶舞嗎？女兒蠶隻有經過掙紮撕裂，才能脫皮蛻變。為了你，我吃過苦，流過淚，可也讓我在苦痛中懂得自己究竟是誰，想要什麽。若是沒有遇上你，我也許終生都甘願去做我爹爭鋒天下的棋子，可是你把我從爾虞我詐的陰謀中解脫出來，變成了真正的女人。從前我隻知道輸贏得失，如今卻懂得悲喜哀樂。我感激你都來不及，怎麽會後悔？” 她的眼中又湧現出了淚花，不過臉上卻帶著笑。他緊緊抱住了她，把頭埋在她的溫暖芬芳的懷中。

“我恨自己蹉跎歲月，沒能早點兒建功立業，裂土封侯。”趙雲有些悵惘地說道。

青芷知他素來淡泊功名，忽然聽他說出這種熱中之言，頗覺詫異。“你怎麽說起這些話來？”

 “我想光明正大地娶你為妻，我還要為你贏得封誥，把你為我放棄的榮耀都補回來。”

“那麽不為了娶我，你就可以不思進取了？” 青芷故意取笑道。

趙雲摟住了她的肩頭，認真地對她說道：“如果沒有你來分享我的榮耀，我寧可不被封侯。”

他們正兩情繾綣，忽見劉備派人要趙雲過府相見。趙雲一進劉備書房，就聽他笑嗬嗬地說道：“子龍，芷兒是難得的好女孩兒，我不忍心見你失去她。我們相交多年，彼此敬重，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們的交情而為難。你還是跟她去許都吧！”他指著麵前幾匹大紅蜀錦道：“這是我給你們的新婚禮物。她貴為公主，你們以後什麽珍玩都不稀罕，這些錦緞留著將來給你們的孩子做幾件衣服吧。” 趙雲感動非常，向劉備跪倒，自誓決不棄他北上。   

 “阿獺呢？”趙雲回來，進門就問。

青芷正在給他縫補一件外袍，咬去線頭，說道：“剛才還在這兒，這回子好像在後廊上玩呢。”趙雲隨即轉身出去。阿獺正在廊下喂那兩隻赤烏，見趙雲過來，趕緊施禮。趙雲也不理她，伸手到鳥籠中抓出鳥來，手上微微用力，把兩隻赤烏的脖子都擰斷了。阿獺臉色慘變，扭頭咚咚地跑到青芷房中，拉她出來。

 “我這就讓人把這些鳥屍送給豫州。”趙雲對她說道。 青芷心中明白這是趙雲為了解除劉備的疑心而做的努力，不由心下淒愴，煩惱不已。

“姑娘頭顱裏的淤血已經徹底消散了，我要向姑娘告別。”阿鵲道。

“你要去哪兒？”青芷萬般不舍，拉著她的手問道。

“七年前吳郡曾經瘟疫流行，今年春末夏初很可能複發，我準備明天順流而下，去吳郡行醫。”阿鵲微笑道，她決心繼承華佗的遺誌，找到防治大瘟疫的藥方。

次日一早，站在江岸上，望著阿鵲船上的白帆漸漸消失在天際，青芷忽然回頭問趙雲道：“你覺得當今世上什麽樣的人才是英雄？”

趙雲聽劉備多次講過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故事，於是笑道：“當然是劉豫州和你父親，現在大概要加上江東的孫討虜了。”

青芷若有所思地說道：“以前我也以為像我爹那樣席卷天下的人才是英雄。可近來我常想，也許亂世中真的英雄是華佗、阿鵲這樣不計名利，甘心為平民奔波的人。”

回城途中，青芷邀趙雲去安世高城外的草庵聽他講經說法。趙雲皺眉不語，青芷知道他不甚讚同自己和安息僧人交往過密，含笑向他解釋：“安大師教的瑜珈術有助於強身健體，他講的輪回因果之說可以撫慰心靈。”

“什麽是輪回因果？”聽青芷解釋了，趙雲不屑地說道：“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又說六合之外，存而不問。這些鬼神之事，本就渺茫，所謂輪回轉世，更是虛妄的域外奇談！”

“你不覺得假如真有來世，別離就不再是不可挽回的傷痛，死亡也就變得不那麽可怕了嗎？”青芷睜著一雙妙目問道。

趙雲在戰場上早就見慣了死亡，笑道：“人死了形神俱滅，身名皆空，沒有什麽好怕的，更沒什麽好想的。況且你怎麽知道所謂的輪回果有其事？他們信奉的異鄉神明真有消除苦痛的法力呢？” 

青芷不能作答，想了想道：“所謂的輪回因果之說，無非是讓人覺得苦痛有所解釋，死亡也不再可哀可怖罷了。其實如果能使人忘掉痛苦，管它是醉人的烈酒還是異鄉的神明。人生苦短，不如盡歡。”

“我不求來世，隻要今生和你在一起。”趙雲說道。青芷嫣然一笑，隻覺心中甜蜜安寧。

劉琦死了。在劉備席卷荊州南部各郡後，這個年輕人很及時地死掉了。劉備對著孫權派來吊喪的諸葛瑾痛哭流涕。等他哭完了，諸葛瑾拿出孫權的密信，建議劉備上書朝廷推薦孫權當車騎將軍，領徐州牧，而孫權也會投桃報李表奏劉備當荊州牧。這是劉備夢寐以求的位置，以前劉琦活著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張口，現在劉琦死了，機不可失，他立刻心領神會，連夜修書。

諸葛瑾又拿出一封私信，原來又是孫權請托劉備向青芷施壓，逼她嫁往江東。劉備沒見過比孫權更倔強堅忍的人了，無論青芷如何拒絕，他都毫不氣餒，照樣求婚不已。劉備不想插手這種私人情事，於是讓諸葛瑾親自去見她。青芷閉門不理，諸葛瑾隻好回去向孫權複命。

趙雲見青芷本來已經紅潤起來的臉色又開始日漸蒼白，知道她內心倍受煎熬，便趁著休沐日，帶她到江邊打獵散心。可青芷說春天萬物萌發，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許他獵殺鳥獸。他們隻信馬由韁，在江邊閑走。已近日落時分，江麵上波光粼粼，岸邊初生的蘆葦在風中微微擺動，各色禽鳥五顏六色的鳥羽在夕陽下熠熠閃光，美得令人不忍大聲呼吸，生怕打破這一刻的靜謐。

青芷突然流下眼淚，對趙雲道：“子龍，我們逃走吧。我們可以到交州去，那裏有山一樣的大魚，可以容下一個人的大貝殼，還有海一樣深邃的叢林，我們在那裏隱居，一定沒人能找得到；我們也可以逃到北方去，塞外西域，到處是雪峰大漠，再沒有人來逼迫我們。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地！” 趙雲不答，隻將她輕輕抱下馬，深情地吻幹她臉上的眼淚。

青芷知道天下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可是容不下一個逃亡的公主，一個棄職的將軍。他本該做個公忠體國的大臣，馳騁沙場的將軍，讓他放棄一切光榮與夢想，隻做一個女子的平凡丈夫，在山野間虛擲生命，會是一種殘酷的懲罰。如今出於感激和愧疚，他也許願意選擇隱居之道，可寂寞的鄉間和卑微的人生會讓他後悔。愛會變成枷鎖，家會變成樊籠，情人終將成為陌路。青芷想到此處，不寒而栗。

太陽已經墜到了江麵上，片片魚鱗雲被夕陽染成了淡紫、粉紅、橙黃各種顏色，映著碧藍的天空，像一幅斑斕的彩錦一樣。暮春的傍晚，在紅日墜下的一瞬間，天際有時會像閃電般掠過一道似藍非藍、似綠非綠的亮光，據說那是常曦女神開啟天門，歡迎太陽回家時，天堂發出的光輝。江南少女傳說，隻要這時情人緊握雙手，同時說出心願，就能夢想成真。

“快許願！快許願！” 他們生怕錯過許願的時刻，可等看到天光時，反而隻緊張地握著手，忘了說出心願。那道亮光稍縱即逝，青芷悵然泣下。    

趙雲安慰她道：“明天還可以許願。”

“你看東麵的天空上都是烏雲，明天會下雨的。”

“那還有明天的明天，我們接著等。” 趙雲輕吻她的鬢角

“要是明天的明天還下雨怎麽辦？”青芷稚氣地問。

“那我們就繼續等，每天握著手看夕照，直到那一天能許下心願。”

“要是能每天一起看日落，還用許什麽心願？”

趙雲笑而不語，隻把她嬌小的身軀摟得更緊一些。夕陽把他們的身影融在一起，越來越長，逐漸消失在暮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