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45）：赤壁鏖兵 （上）

             

 

夜幕降臨，曹軍清點戰場。這次追擊，殲滅了劉軍主力，俘獲了將近十四萬軍民和數千輛輜重，可謂大獲全勝。但是曹軍大帳裏，曹操氣得眼睛通紅，大罵諸將，因為劉備居然又逃脫了。曹純等人紛紛解勸，指出以數千疲乏的人馬日夜追擊還能有這樣的戰績，實在已經近乎奇跡。若不是關羽的援軍出現，今天還真能生擒劉備。曹操也知道眾軍將已經盡力，發過脾氣，立刻下令厚賜眾人。

分派完第二天進兵的任務後，已將近午夜。曹操兩天兩夜沒睡覺了，疲憊不堪。回到後帳，坐在胡床上，半閉著眼睛把腳浸在熱水裏，身後那個叫驚鴻的美貌侍女在給他輕輕按摩頭頸。他見翩翩捧著一碗蓮子湯進來，於是問道：“你們姑娘呢？我怎麽到現在還沒看見她？”

“姑娘下午給丞相留了一封信就帶著阿燕和阿獺離開了。”

“什麽？！”曹操一下子站了起來，水盆被帶歪了，潑撒了一地。許褚趕緊搶入帳內，問怎麽回事。曹操不答，就著燈光看信。青芷在信上說沒有完成父親交代的任務，無顏相見，帶著兩個侍女回望舒堡閉門思過。曹操看完，心中又急又痛，大聲叫道：“仲康，你立刻點齊五十名虎衛，親自帶隊去把這個小丫頭抓回來。”許褚答應一聲，卻並不動地方。 “你怎麽還不去點兵？”

許褚站直了身子，莊重地答道：“末將的職責是保護丞相。姑娘的事兒，可以讓別人去找。”

曹操看了他片刻，冷笑道：“好，好，連你也不聽我的命令。”他在帳中轉了兩個圈子，走到許褚麵前低聲懇求道：“芷兒是個年輕姑娘，亂軍中一個人亂跑，讓我怎麽放得下心？好在她如今走得不是太遠，你帶著虎衛隊一會兒就能追上她。否則她孤身一人走幾百裏的路，讓我太擔心。”許褚看看曹操焦急的麵孔，默無一言地拱拱手，轉身出去。

寢帳裏，曹操光著腳在地上煩躁地走來走去。翩翩又端來一盆熱水，跪下接著伏侍洗腳。想起愛女一路的體貼，曹操心下越加難過。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正在煩悶之際，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輕輕說道：“爹，蓮子湯快涼了，還是趁熱喝吧。”

曹操睜開眼睛，青芷如花的笑臉映入眼簾。他使勁兒地揉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立刻沉下臉道：“你壓根就沒出走，居然敢戲弄爹？！”青芷趕緊笑著跪下，許褚和侍女們也都跪下。“好啊，都打起夥兒來騙我。”大家連稱“不敢”。曹操讓眾人退下，留青芷一個人在帳裏。好半天，父女兩人都無語。

 “你為什麽要嚇唬爹？”曹操的聲音裏已經沒有憤怒，隻有疲倦。

 “我隻想看看爹能不能割舍心中的感情。”                 

 “也許爹不該那樣逼你。”

 “打仗一時的輸贏成敗不要緊，將來總會有大獲全勝的機會。可是情感一旦割舍了，就永遠失去了恩義。謝謝爹這麽在乎我，剛才聽到您要派許將軍去抓我，讓我覺得做您的女兒很值得，很榮耀！” 她說著，眼淚滾滾而落。

曹操的鼻子也酸酸的，拍拍青芷的臉蛋：“做皇後那樣煊赫你不稀罕，爹讓仲康帶兵去抓你，你反倒覺得榮耀。真是個傻孩子！芷兒呀，爹年輕的時候也很任性，可是後來發現情癡必辱，心癡必苦。從前的事兒，爹不怪你。可是從今以後，你要忘掉他，別讓爹再操心了。”       

 

劉琮降後，長江天險一半已經掌握在曹操手中，江東上下震動。麵對曹操巨大的軍事壓力和政治優勢，以張昭為代表的北方流亡士人認為應該投降，以陸遜為代表的東吳世家豪強則沉默不言，銳意抗戰的隻有當初和孫堅、孫策共同開創江東基業的眾將，他們都不甘心把辛苦打下江山拱手讓人，其中以周瑜最為堅決。他指出孫權投降後，最多得到一個徒有其名的侯爵頭銜，車馬不過數輛，隨從不過幾十。交出兵權就要受治於人，仰人鼻息，那種日子哪有英雄割據來得自在快活。這話說到了胸懷大誌的孫權心裏，決意不降。

劉表去世後，駐兵江夏的劉琦成了江東的第一道門戶，孫權雖和荊州有殺父之仇，此刻決定不計前嫌，派魯肅前往荊州吊唁。沒過多久就傳來劉備在長阪大敗和荊州南部三郡歸降的消息，江東天險盡失，孫權又開始狐疑起來。跟隨魯肅回江東的是劉備的幕僚諸葛亮，他對孫權說曹操的兵力已到強弩之末，而且荊州內部暗潮湧動，曹軍貌似強悍，實際上不堪一擊。孫權有意抗曹，但是他對劉備慘敗後還有多少實力很懷疑。

 “關羽的水軍精甲沒有任何損傷，加上從長阪回來的軍士，共有一萬多人，劉琦公子手下也有一萬多。” 見孫權聽了不語，諸葛亮笑道：“豫州還給將軍還準備了一份厚禮。”

 “什麽厚禮？”

 “去年新野瘟疫流行，今年又有小股複發。這次豫州長阪大敗，曹操俘獲軍民甚眾，其中有些人的疾病尚未痊愈。本來北方人南下就容易水土不服，加上行軍疲勞，我敢保證不出一個月，曹軍中就會瘟疫流行，到那時將軍就可和豫州共同破敵。”

孫權聽了會心一笑：“當年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匈奴，匈奴人打不過他，就沿途拋棄了很多病死的牲畜，將疫病傳染給漢軍。豫州的這個做法可就更隱秘。”孫權決定攜手劉備，和曹操公開決裂。       

曹操收到孫權拒降的書信，已經是十月中旬。他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孫文台的兒子，果真勇烈。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像劉景升的兒子，棄祖宗基業如敝履，簡直是土豚瓦犬！”

青芷不以為然。“我倒覺得劉琮是個難得的好人。若天下人人都像孫權那樣隻想裂土封侯，甚至稱王稱霸，天下何時才能平定？多幾個像劉琮這樣沒野心的人，隻怕會少幾年征戰殺戮。”

 “你倒提醒了我。不戰而屈人之兵方是用兵的王道。我明天就加封劉琮和荊州的降人，給江東孫權和江夏劉琦做個榜樣。”

劉琮歸降後，曹操為了安撫荊州眾人，保留了他的荊州牧頭銜，一個多月過去了，曹操在各地安插好親信後，決定給劉琮升官。他讓荀彧用皇帝的名義起草了一份詔書，正式加封劉琮為青州刺史，並將荊州舊人大批調赴朝中任職。別人都樂滋滋地去許都當尚書、侍中去了，劉琮不想背井離鄉地到青州赴任，蔡瑁親自帶著他來見曹操。

劉琮說他父母的墳塋都在襄陽，懇求留在荊州。曹操表示同情，可是他也指出如今劉琮是朝廷命官，必須服從皇帝的詔令。蔡瑁臉脹得通紅，憤激地說道：“阿瞞，你答應過我一切照舊的！”

曹操淡淡笑道：“德圭，你舉州投降，保全了百萬百姓的性命，我保證你終身富貴。可是現在朝廷需要你們北移，如果我是你，現在就回去趕快打點行裝吧。”

蔡瑁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對曹操叫道：“阿瞞，我們蔡家世代都在襄陽居住，你讓我遷到哪兒去？”

“鄴城。北方天氣高爽，田地肥美，你會喜歡的。小時候咱們在洛陽不玩得很開心嗎？另外荊州的蒯家、習家、馬家、張家、龐家這些大族也全部遷走，你們可以帶上所有的家奴和部曲。” 蔡瑁此刻才明白曹操是要把荊州大族移民北方，從而消滅地方豪強的勢力。蔡瑁心有不甘，然而此刻他兵權已釋，是任人宰割的魚肉，隻好垂下頭不再說什麽。     

收編完劉表水軍後，曹操正要浮江南下，軍中忽然爆發了疫情，大批的士兵病倒甚至死亡。為了不擾亂軍心，曹操把生病的士兵都秘密遷出江陵城，命令軍醫加緊醫治，青芷也派人四處尋訪阿鵲。

一天他在為疫情焦躁，忽見主薄楊修進來稟告說益州牧劉璋派遣別駕張鬆進貢。除了幾百匹燦若雲霞的蜀錦外，劉璋的貢品裏還有三百個既老又弱的兵士，不過最奇怪的是進貢的使者，曹操也算閱人無數，可從來沒有見過比張鬆更矮更醜的人了。送蜀錦是輸誠，送老兵說明劉璋無意和朝廷做軍事抗衡，可是派一個如此難看的使者，曹操有點兒拿捏不準劉璋的意圖。使者向來是主子的門麵，一般要挑口齒伶俐，容貌出眾的人來擔當，找這麽醜的家夥，到底什麽意思呢？

受漢末大風氣影響，曹操也有些以貌取人，臉上不覺有些冷淡。張鬆不動聲色地告辭出去。到了晚間，楊修大驚失色地跑來說，張鬆實在是天下奇才，他把《孟德新書》看了一遍，居然一字不漏地從頭背到了尾。曹操聽了不信，讓楊修去把張鬆叫來，當麵讓他背，張鬆果然流利地背誦了一遍。

曹操大奇，和他攀談起來。張鬆言詞神態間流露出嫌棄劉璋暗弱，願意助曹操攻取西川的意圖。“蜀道艱難，況且劉季玉父子這些年保全益州，深得民心，恐怕不易用兵吧？” 張鬆急忙遞過一個卷軸來，曹操打開一看，正是《九州圖誌》裏的巴蜀分圖。

劉璋之父劉焉是皇室宗正，當初他見天下大亂，決定跑到四川自保，臨行前去東觀樓描下了巴蜀行軍路徑圖。張鬆手上的這份是他利用職權偷偷複製的。曹操見張鬆得意洋洋獻出這張地圖，心中鄙夷他的為人，覺得此人不但容貌醜陋，且內心卑鄙。於是含笑問道：“如此厚禮，我該怎麽報答足下呢？”

張鬆滿麵堆笑地站起來道：“但憑丞相差遣。”

曹操不想跟他再多羅嗦，笑容一斂，把地圖扔還給他，罵道：“你這個賣主求榮的小人，若不是看在你是劉季玉使者的份上，今天非殺了你不可，快滾！”張鬆嚇得抱頭鼠竄。

 

一天早上，忽聽行轅前吵吵嚷嚷的。青芷出去查看。地上盤腿坐著一個人，正是安息僧人安世高，在向曹軍講寬恕愛人之道。士兵們見他深目高鼻，怪模怪樣，開始看他有趣，後來聽他喋喋不休地講什麽不殺人，不殺生的道理，都覺得他迂腐可笑。

“大師別來無恙？來此有何指教？” 青芷問道。

“世間的王侯將相，雖然有無上的榮華和權勢，卻無法阻止生老病死和情緣離合。令尊位極人臣，可一定有他的種種不如意處，貧僧想傳給他超越生死悲喜的修道之法。”

自從曹衝死後，曹操一直鬱鬱不歡，青芷於是說：“我去向家父通報。阿鵲呢？她沒有和大師在一起嗎？”

“她到新野後不久，見今年疫情不嚴重，就去江夏行醫了。”

青芷把曹軍疾病突發的事兒向他講述了一遍，請他幫忙診治。安世高答應了，每日和軍醫們一起商酌藥方。到了十一月中旬，曹軍的疫情得以基本控製，諸將和幕僚們紛紛慫恿曹操攻打劉備和孫權，可一向剛毅勇決的曹操突然變得優柔寡斷起來，今天說打，明天說和，鬧得大家都搞不清他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

荀彧、賈詡等謀士憂心忡忡地來拜見曹操，卻不想他正在聽胡僧安世高講經。因他抗疫有功，曹操特地召見他以示優寵。安世高自然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立刻向曹操弘揚佛法的崇高與博大。荀彧、賈詡等人都是經過黃巾之亂的，對宣揚宗教的人十分警惕，見此都皺起眉頭。

 “信仰佛法究竟有什麽好處？” 曹操問。安世高把佛經中西方極樂世界的奇妙境界描述一番。 “怎麽樣才能到達你說的極樂世界呢？”安世高又講了一大套清心寡欲、樂善好施的話。“剛才你所說的極樂世界無非是衣食無憂，煩惱俱無罷了。衣食無憂隻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就可達到；煩惱俱無麽，世間事永遠都是福禍相依，悲喜相繼，沒有煩惱就沒有快樂，你的所謂極樂世界，一定也沒有真正的歡樂可言。”曹操不屑道。

安世高又講了阿育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曹操並不感動，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你以為天下的亂勢是靠祈禱和施舍就能消除的嗎？亂世之中，屠刀有時候就是救苦救難的真佛，放下了反倒隻會延長百姓的離亂之苦。”安世高聽了低眉合掌，默然片刻。又說人道有輪回之苦，若皈依佛門，則可以擺脫一次次生老病死輪回的宿命。在佛教進入中原前，漢人隻有死後鬼魂幽棲黃泉之說，並無輪回轉世的觀念，曹操等人聽了大覺新奇。“你是說，人死後，還可以改頭換麵，重新再活一次？”

“是的。”安世高終於看出了點希望，沒等他進一步解釋，曹操突然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問道：“也就是說，倉舒此刻也許又來到了世上，我還可能再見到他？”一語未完，兩行眼淚已經流了下來。他拍著安世高的肩頭道：“從前我總擔心死後寂寞，可是依你所說，死是生的開始，也許將來還能再碰到那些死去的親友。大師，從今後你可以在我軍傳道，你去告訴那些軍士，不必怕死，今生的苦痛不是最後的結局，他們還能希望來世的救贖。”言罷送客，安世高隻得離去。

荀彧、賈詡等人眉頭皺得更深了，不過他們眼下最關心的不是曹操突然產生的宗教興趣，而是荊州戰局的安排。他們向曹操報告說，孫權和劉備已經正式結成了軍事同盟，孫權麾下的周瑜率領三萬人開赴夏口，準備和劉備並肩作戰。

曹操聽了低聲說道：“從中原帶來的人馬，一半以上感染了時疫，盡管他們大體痊愈了，可是一打仗就會露餡的。上個月在赤壁和劉備打了一仗，居然大敗，所以我讓張遼、於禁把他們都帶回豫州休整。幸虧荊州士民殷富，糧草充足，所以我們大可把和孫、劉的決戰拖延到明年。現在趁著天寒地凍的，趕緊把荊州人盡量遷往中原，還來得及趕上明年的春耕。”

黃巾之亂後，近二十年的戰亂和瘟疫使從前人煙輻輳、繁華富庶的中原地帶十室九空，人口大幅度下降。群雄相爭從以往的爭地盤演化成了爭人口。從荊州移民屯田可以幫助北方地區恢複元氣，又可以有效地打擊荊州的本土士族。這對恢複中原經濟來說這是高瞻遠矚的決策，可是對荊州的士族百姓而言，卻是流離患難的開始。

“荊州土著的祖宗墳塋在此，都不願意北遷，如果逼迫太甚，恐怕會激起民變，也會造成軍心不穩。”荀彧憂心忡忡地說道。

“荊州的水陸兩軍已經全部調到洞庭湖附近了，你放心，隻要他們的家眷被遷移到北方，這些人反而會死心塌地。跟著我的舊將們早就立下了汗馬功勞，應該給荊州降將們一個立功的機會。這次滅吳的先鋒麽，就由文聘他們來做。” 曹操厚貌深情地說道。眾謀士心中雪亮，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利用荊州的兵馬去對付孫劉聯軍，無論誰勝誰負，他都可以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