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池望舒蓮依然寂寞而嬌豔地開放著,秋風過處,荷香四溢。曹操深深地吸了一口,對青芷笑道:“不見此花將近十九年,你也十八歲了!” 盡管軍務繁忙,曹操還是依言帶女兒到望舒堡來祭奠埋在湖心的橋瓊。凝望著月下亭亭玉立的望舒蓮,不覺想起了在洛陽遊俠放蕩的少年時光。
“你阿娘訂婚後,寫信求我帶她出走。我和本初商量,人家從前有劫法場的,我們索性去劫你阿娘的婚禮。袁紹在洛陽城外有一座小別墅,我準備把你阿娘藏在那兒一段時間,反正橋家是大族,出了這種事兒,肯定不願聲張,過上個三年五載,生下個一男半女,到時候他們也就沒有辦法了。”聽父親得意洋洋地談起少年無賴的情形,青芷直皺眉頭。
“到她成親那一天,我和袁紹各藏短刀,青衣小帽,扮成閑人模樣,假裝看熱鬧。等男女親眷都進了青廬去歡宴,我們兩個偷偷去馬廄放了把火,然後到處喊:‘有賊! 有賊!’邊家的男丁護衛紛紛跑出來救火抓賊,我和袁紹蒙了臉趁機闖入內堂。我把你阿娘扛在肩上,跳出窗外,從後門溜走了。”
“偏偏袁紹扭了腿,摔在一條小水溝裏,溝裏滿是荊棘,他痛得齜牙咧嘴。你阿娘見逃不脫,隻好勸我放棄。這時候追來的人越來越近,袁紹還是在荊棘窩裏動不了,再等下去,你阿娘的名節,我和袁紹的前程可都不保了。我急中生智,站起來大喊:‘賊在這裏,大家快來捉賊!’袁紹想不到我會主動暴露藏身之所,一驚之下,居然從水溝裏站了起來。我們躲在一塊大石後,直到邊家的人找到你阿娘,我們才離開。”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你阿娘早就香消玉殞,當年的兩個遊俠少年,唉,袁紹已經兵敗吐血身亡,我也兩鬢侵霜,盛年不在。”曹操突然把案上的酒樽舉起,一飲而盡,用佩刀的刀柄擊打著酒案,高聲吟道:
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
比如朝露,
去日苦多。
“爹和阿娘分別多年後,是又怎麽見麵的呢?”青芷早就想弄清她的身世。
當年董卓專權,欺淩皇室,曹操決意回故鄉招兵買馬,號召天下諸侯起兵討董。但是他一出洛陽城就發現董卓到處懸賞緝拿他。曹操隻能晝伏夜出,從山林小路取道而行。好不容易混出了虎牢關,在中牟縣竟掉下山崖,把左腿摔斷了。第二天被樵采的山民看到,將他解送到縣裏。縣令陳宮是個豪俠人物,見曹操受傷,又被通緝,決定親自護送他。
當時追捕的風聲很緊,譙縣老家肯定回不去了。陳宮想起好友邊讓有座塢堡在襄陽北部,便送曹操去那兒養傷。正巧邊讓不在家,他的妻子橋夫人接待了他們。安頓好曹操,陳宮立刻去聯絡天下諸侯共同反董。曹操和橋瓊本是少年情侶,因為門第懸殊而不能締結良緣,如今日日相對,兩人不由得舊情複熾。
“我和你阿娘少年時想找一處山水絕佳的地方建一處精舍,她彈琴作詩,我讀書練劍,偏偏我們有緣無份,隻能跟別人男婚女嫁。可你阿娘把我當初設計的圖樣一直留在身邊,出嫁後居然把我們當年的夢想變成了這樣一座塢堡。”曹操的神情既甜蜜又苦澀。淚水湧入青芷的雙眸,望舒堡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和她的生命有了新的聯係。
劉備自信能趕在曹操前進駐江陵,可天公不作美,從九月中旬開始就秋雨連綿,南撤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關羽送回密報說,曹軍已經招降了江陵守將,他隻能率水軍在襄江畔的麥城接應劉備,同去江夏投奔劉琦。
“現在百姓病餓交加,每天最多隻能走七八裏,此處離襄陽不過三百裏,即使下著雨,曹軍騎兵也隻需五六天就能追過來。豫州還是帶兵馬先走吧,大家一起拖下去太危險。”徐庶勸道。劉備搖頭。逃難是生死與共的承諾,如果拋棄百姓,他就會失去民心和民氣,那是他亂世中唯一的指望。
諸葛亮理解他的難處,笑道:“我有個辦法。”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攤開,原來是幅地圖。“當年光武大帝曾在各地修建過軍用道路,我姨夫出鎮荊州前,曾從東觀樓複製過荊州的路徑圖,從這裏到麥城有一條小路,可以把行程縮短將近一半。我建議兵分兩路,一部分人馬押著輜重沿大路走,另一部分帶著家眷從小路走,不知豫州意下如何?”
這是要讓一部分軍人和百姓去當誘餌,引走曹兵,以掩護核心軍將和幕僚撤退,軍情緊迫,也許這是唯一能逃命的辦法。忽聽張飛問:“這些道路多年沒有整修,還能走嗎?”
“三年前我曾實地勘查過,路徑盡管為荒草所埋,可是還能依稀辨認出來。就是太崎嶇,走人馬還勉強可以,輜重車輛,就不容易通過了。”
“我來走大路吧。你們走小路,早一點兒到,也好讓雲長快點來接應我們。”趙雲道。
劉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這怎麽可以?總是要你殿後。”
“我沒有家眷,羈絆最少,由我來牽製曹軍最合適。”
“這樣好了,我分五百騎兵和八千步卒給你,另外讓升之給你當副將。”見劉備把大半兵力和義子都交給了他,趙雲深受感動。
秋雨霖霪,沿途百姓的哭聲此起彼伏,入夜也不稍歇。紮營後趙雲查看了營寨,回自己帳中換過衣服,對著一盞孤燈,聽著雨打帳篷的聲音,格外淒涼。他百無聊賴,讓馬僮安兒去給他準備些酒菜,悶悶地喝了兩杯。他本來就沒什麽酒量,酒入愁腸,不覺頹然欲醉。他放下酒杯,喊安兒伏侍他洗漱就寢。平常安兒一叫就到,今晚卻左等右等也不來。趙雲去查看,見他趴在地上呼呼大睡,不忍心叫醒他,自己拿了洗漱之物回帳。
帳內的燈滅了,黑暗中飄來幽幽的花香,趙雲一驚,卻見酒案後麵坐著個帶金麵具的人。“你來做什麽?”他問道,點亮了燈,青芷取下麵具。見她渾身濕透,發稍還在滴水,拿起一條手巾遞給她。數月不見,她稚氣稍褪,麵龐有些消瘦蒼白,越發顯得眼睛黑灩灩的。
他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麵前。青芷舉杯一飲而盡。酒並不濃烈,可寒氣一下被逼到了四肢,她不由渾身顫抖,瑟縮不已。趙雲從衣囊中拿出一件皮裘,披在她肩頭,輕聲埋怨:“這是何苦來?凍成這個樣子!”青芷就勢挽住了他的頸項,泣不成聲。趙雲不動,等她住了哭聲才問:“餓了嗎?吃些東西吧!” 青芷默然不應,淚落不止。 “把你的眼淚省到我死後再流好不好?”
“你怎麽知道你要死了?”
“你既然來了,說明你爹的騎兵隊應該不會很遠。他們離我們多近,一天還是兩天的行程?”
“虎豹騎已經占領江陵,劉備這次輸定了。我知道你痛恨我爹在徐州濫殺無辜,可是過去二十年間,他平定群雄,屯田興學,救過的百姓遠遠超過死於徐州之戰的人。這次他能兵不血刃地降服荊州,天下一統,指日可待。沒有爭戰,百姓就可以安居樂業。我希望你能看清時勢,早作選擇。”
“你是來替你爹當說客的嗎?”
“不是。他在襄陽忙著受降,根本不知道我溜了出來。”
見她不顧危險在亂軍中追趕他,趙雲無言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幾處繭皮和新磨出的血泡,不由為她的癡情感動,低頭輕吻她冰冷的手指。過了好半天他終於說道:“自我少年從軍起,就把從仁政所在作為擇主的唯一條件。劉豫州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對百姓更是仁義兼備。他雖不能百戰百勝,可是視民如子,我甘心與他同敗。”
青芷心頭掠過一種難言的嫉妒,冷笑道:“真正視民如子的人會恐嚇百姓害得他們背井離鄉嗎?他不過是想用這些人做肉盾!”
“反正動輒屠城坑卒的人不是劉豫州,有些百姓本身就是徐州之戰的幸存者,令尊的作為口耳相傳很久,不需要豫州來恐嚇他們。”
青芷從懷裏掏出一些傳單遞給趙雲。 “我爹保證這次絕不殺戮追隨劉備的軍民。”
趙雲看了一眼,去行囊裏也取了一張紙出來,問道:“這也是令尊發出的嗎?”青芷見樣式和自己手裏的差不多,點頭承認。趙雲遞給她,“真英雄在戰場上見,用不著文人刀筆,更不要傳播這種汙言穢語!”青芷打開一看,原來父親並沒有撤消那張醜化趙雲和劉備關係的傳單。她又羞又氣,捂著臉趴在酒案上說不出話來。
趙雲捧起她的臉龐,輕輕說道:“人不可以選擇父母,但可以選擇朋友,也可以選擇願意投效的主公。令尊雖有雄才大略,可他酷虐變詐,殺戮無度,不是我要效忠追隨的人。你的情義令我感激,可我不會改變我為人之道。”
青芷抓過他麵前的酒杯,把酒潑到地上,淒然笑道:“我本來打算如果不能勸降你,就用麻沸散把你麻倒,然後把你綁架到襄陽。可現在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選擇,我不能用自己的心意勉強你。如果劉備敗後你能僥幸不死,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因為這世上還有人……在等著你。”她從懷裏掏出了那個金彩輝煌的龍鳳瓔珞。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趙雲驚訝地張口結舌。
“你的親人們都活著。他們從趙家堡逃出後,一直隱名埋姓,後來流離到徐無山田疇的治下。令嫂已經改嫁,你的侄子、侄女都已經長大成人,在當地男婚女嫁了。公孫璧鳳……和他們住在一起,她還在等你。”青芷努力平靜地說道。
“你為什麽現在告訴我這些?”趙雲喃喃問道。
“一個軍人的最高榮譽固然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可是一個男人的責任不是去死,而是活下來,為你的親人活下來。”她解下青釭劍放在他手裏。
趙雲抽出劍一看,寒氣逼人,光映一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樣的寶劍你留著護身好了。”趙雲把劍還給青芷。她苦笑著搖搖頭,拿起酒壺,把裏麵的酒一飲而盡,對他笑道:“我差點兒忘了告訴你,燕翔做了匈奴的白馬王,這把劍就是他慫恿匈奴單於獻給我爹的。你若能逃生,去塞外謝他就可以了。我們從此別過。” 她戴上麵具,搖搖晃晃向帳外走去。
“外麵還在下大雨,你去那裏?” 趙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麵具遮住了她迷茫的眼光,麵具後傳來她嗚咽的聲音。“我不知道。你反正不會跟我走,我去哪兒有什麽關係?”
趙雲突然悲傷得有些不可理喻,他已經獨自度過了太多寂寞的夜晚,今夜他需要有人來分擔他的哀愁。他猛然把她從帳篷門口拖了回來。青芷摔倒在氈墊上,她的黃金麵具滾到了帳篷的一角。趙雲撲上去,緊緊壓住她那溫軟的少女身軀,仿佛想抓住生命本身。他的神情因激動而猙獰,五官因興奮而扭曲,但青芷並不覺得恐怖,反而為他身上這種少見的狂野之氣而心神如醉。猶如一隻可憐的飛蛾,明知烈火焚身的結局,卻無法不向那團情欲的火焰飛去。
不知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從帳篷一側的縫隙裏,趙雲看到天邊的一鉤殘月,仿佛一把玉梳,清冷地掛在夜的鬢角上。青芷靜靜地蜷曲在他懷中,手腕壓在眼睛上,幽暗中隱約可見她的臂膀上纏繞著一條蛇狀臂箍。金蛇碧綠的眼睛放射著寶石的幽光,令她汗濕的身軀顯得格外蒼白,浮在黑暗裏,仿佛是一條剛剛蛻變後的女兒蠶。
第二天淩晨,趙雲醒來,覺得頭腦眩暈。他起身穿衣,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地上插著那把寒光四射的青釭劍,旁邊是兩行流利飛揚的大字:
生當複來歸,
死當常相思!
想起昨夜的一切,他猛然抱著頭跪倒地上,心中悲喜交加,迷惘非常。洗漱未畢,劉封進來道:“昨晚一定來了曹軍奸細了,今天營寨裏到處都是招降的傳單。”
“升之,你快去召集人馬,我們不走大路了,去小路接應令尊。”見劉封一臉困惑地看著他,趙雲笑道:“昨夜能有人來我們營寨中撒傳單,可見分兵的事情瞞不過他們。”
“那……百姓怎麽辦?”劉封沒有打過仗,有些不知所措。
看著他稚氣未脫的臉上興奮恐懼交織的神情,趙雲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初上戰場的樣子,心中感慨,拍拍劉封的肩膀道:“現在隻能希望曹軍能夠恪守傳單上的諾言,不隨意殺戮他們。曹軍在汝南墾荒屯田,亟需人力,我們不必太擔心普通百姓的性命。”
曹丕更大度些,臨死前讓所有的沒生育過的嬪妃都回娘家嫁人。
孟德也是個性情中人啊。
寫的很好,再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