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門外是一片杉樹林,鬱鬱蔥蔥,滿眼新綠。林外依山勢修建著幾處亭台樓閣,錯落有致,點綴如畫。隻是這些樓台顏色剝落,雕縷精美的梁柱上結滿了蛛絲,窗欞上爬滿了藤蔓,屋脊上更是野草叢生,看起來十分淒涼。遠處樹林中,忽然傳來幾聲似鴉非鴉、似梟非梟的怪叫,倍增詭異。
一條小溪從山後蜿蜒流過,趙雲順著溪水隨意走去。走著走著,他仿佛聽到了琴聲,忍不住心中一喜。遠遠看到溪水盡頭有一架紫藤,開得層層疊疊,流光溢彩,琴聲正是從紫藤架後傳來。那樂聲如淺笑,如低吟,如嫵媚的眼波般含情脈脈。趙雲不由地放輕了腳步,生怕打擾了琴者。
琴聲已由柔媚變為淒清,叮咚細碎,似杜鵑夜啼,雨滴空階,如訴如泣,令人如同午夜夢回一般頓感悵惘。趙雲坐在紫藤花屏後的茸茸細草上,閉目凝神,細細體味曲中的意境,聽到深微處,回想前塵往事,生離死別的種種,竟不覺滴下淚來。
琴韻翻轉,霎時激烈鏗鏘,聲振林木,如駿馬脫韁,大河奔流,雄渾激蕩,撼人心魄。趙雲隻覺曲中隱隱有風雷之響,竟不似一人一琴之聲,而有千軍萬馬之勢,令人血脈賁張。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金戈鐵馬的戰場,置身於廝殺圈中一般,覺得各種輕重緩急的聲響從四麵八方襲來,令他難以招架。
曲調又一轉,刹那間變得雍雍肅肅,端嚴和煦,哀而不怨,怒而不傷,頗得風雅之正。琴聲越來越低,越來越遠,霎時如空穀足音,曠達玄邃,一時隻覺如雪滿山穀,月明滄海般清奇高絕。忽聽“嘣”地一聲鈍響,琴聲嘎然而止。花架後,有女子輕歎:“唉,這一折我怎麽總是彈不下去?!”
他心下一震,繞過花架,卻見琴案後倚著一個垂髫少女,撥弄斷弦。“嗬,是你!”眼前竟是那日桑林中遇到的牧蠶少女。
那少女聞聲抬頭,見他臉上淚痕猶然,脫口問道:“你怎麽哭了?”
趙雲一愣,用手去拂麵頰,果然淚跡未幹。他不知該如何支吾掩飾,隻好訕訕問道:“姑娘剛才彈的是什麽曲子?”
“《廣陵散》。”
“可是姑娘的佳構?”趙雲有些期待地問道。
“隻要你聽到琴聲落了淚,就已得此曲之意趣,又何必管誰作了曲子?”她款款站起,抖掉身上的落花,對他說道:“我的琴奴沒有跟來,能否煩請你替我抱琴?”
趙雲把案上的琴給端了起來。卻見這張琴木紋素弦,毫無裝飾,而且尾部隱隱有些焦痕。自古以來“焚琴煮鶴”是殺風景的事兒,如今是亂世,災荒不斷,別說是煮鶴,就是吃人也時有所聞,可是見到一張尾部被燒焦的琴,這還是第一次。見趙雲滿麵困惑,那少女微笑道:“這就是蔡邕的焦尾琴。”
蔡邕學識淵博,在天文、音樂、圍棋、數術、書法、詩歌上的造詣均登峰造極,為一代學者之冠冕。他死後,他的手跡變得價值連城,能夠收藏到一字一句,都為世人豔羨不已。這張蔡邕手製的名琴更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覬覦,她小小年紀居然擁有這張琴,來曆一定不凡。 “你是誰?你怎麽會有這張琴?” 趙雲不由問道。
那少女臉掠過一絲自嘲的苦笑,歎道:“我不過是個亂世孤女,有幸和這張琴的前主人學過彈琴而已。對了,趙將軍來赤烏山莊有何貴幹?”
“舍表弟依托於此處山莊主人的門下……”遠遠地忽聽燕翔叫道:“雲表哥,你怎麽在這兒?”
趙雲急忙回頭,見燕翔匆匆而來,後麵跟著一群持劍的女戎。他並不和趙雲打招呼,而是向那少女納頭拜倒。她安之若素,揮手示意他起來。燕翔起身後正色地說:“雲表哥,這位就是赤烏山莊主人。”
趙雲一時有些張口結舌,半晌才躬身向她施禮。那少女還禮道:“趙將軍貴趾下降,令荒園生輝。昨夜天晚,未得款待。今日午時在冷雲亭設宴為將軍接風洗塵。” 不知為何,她的神情語氣變得有些冷淡,略吩咐了幾句,就在眾女侍的前呼後擁下離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叢後,趙雲立刻追問她的來曆。燕翔笑道:“當年我流落到了吳郡,箭毒轉成了寒熱症。有一天發病,正在破草裏抖個不停,聽到很多人吵吵嚷嚷,好像在找什麽。過了一會兒,人都走了,我忽然覺得草堆裏有東西在動,原來是隻白色的小老虎崽兒。虎肉和虎骨均是大補之物,我心想這可是天賜的良藥,晚上把這隻虎崽兒燉了,說不定可以療傷。我正餓了,就把小老虎放在嘴邊要咬斷喉管喝血,突然聽到有人說,‘你在幹什麽?快放下我的小魯班。’”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就惡狠狠地對她說,‘你快走開,要不走,連你的血我也要喝。’她聽了我的恐嚇,毫無懼意,反而走近了幾步,溫顏對我說,‘你餓了,我可以給你東西吃,可是求你不要喝魯班的血,它會疼的。’她言語溫柔,人又生得可愛,我不由地就想把小老虎還給她。可是,我病中覓食不易,很不願意把到手的食物拱手相讓。我正在猶豫,她突然撿起地上的一根枯竹,猛插在我的傷口裏。我慘叫一聲,手就鬆了,她搶過老虎崽兒,咯咯笑著倒退了幾步說,‘看你現在還吃不吃我的魯班!’”
“我不甘心被戲耍,出掌向她頭上劈去。可沒等我站起來,又是一陣寒戰,抖得縮成了一團。我本以為此時她會譏笑我,卻不想她走到我跟前說,‘我不知道你真的有病,你若餓了,我命人給你送些熱湯水。’此刻我已經萎頓不堪,隻得點頭。這時她看到我身後的大弓,問道,‘這是角端弓,你是鮮卑人嗎?’我能從塞外逃到江南,全靠這張角端弓阻止了匈奴的追兵,想不到江東居然會有人能認出這種隻有鮮卑人才用的武器。我生怕她拿走我的弓,一著急就昏了過去。”
“等到我醒來,已經睡在一間幹淨的下房裏,身上的傷口也被清洗包裹好了。我問了伺候我的小僮,才知道她是吳侯孫權的表妹,在孫家極為得寵。當時華佗正在吳郡行醫,他不太奉承權貴,怎麽也請不來。阿芷就派人告訴他說我中了匈奴的毒箭,知道他這個中原神醫也治不了,不過是請他來見識症狀罷了。華神醫受不了她的激將法,就來給我看病。他一見我的症狀,就兩眼放光,連說‘難治。’他先用銀刀把我瘡口的腐肉切去,又將犀角、珍珠等解毒生肌的藥物磨粉,敷在傷口上,然後開了一個什麽叫‘五石散’的方子。我吃了他的藥,不到一個月體力就複原如初,從前日日發作的寒毒和熱毒也止住了。”
“我當時在她府上算是客人,等我傷愈之後,就要求做她的奴仆……”趙雲聽到此處,忍不住“啊”了一聲,燕翔不理會他的驚詫,接著說道:“可她根本不想收留我,我就假裝傷勢複發,硬賴了下來。每日仔細觀察她的行蹤,最後終於被我抓住了把柄,她怕我說出她的秘密,這才不得不收我做她的奴仆。”燕翔得意洋洋地說道。
“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麽隱私把柄能抓在你手裏,受你脅迫至今呢?”趙雲覺得不可思議。
“我可不能告訴你,萬一你也起心要當她的奴仆怎麽辦?赤烏山莊內外如今隻有我一個男仆,你難道想當第二個嗎?”燕翔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道。趙雲聽了此話,又想笑,又想惱,隻得狠狠地打了他一拳。
燕翔所謂的秘密和他主人的身世有關。她姓曹名茝,小字青芷。她的母親是太尉橋玄的女兒橋瓊,而她的父親則是威震天下的曹操。當年橋玄見漢室將傾,認定曹操有克定禍亂的才幹,有意把獨生女橋瓊托付給他。隻是還沒來得及談婚論嫁,橋玄就過世了。他沒有兒子,過繼族侄橋瑁當家。橋瑁認為曹操的父親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雖然曹家富甲天下,可深為士族高門賤視,所以不肯許婚,曹操和橋瓊隻得各自婚嫁,直到多年以後他們才再度相逢,舊情複燃,而且生了一個女兒。
橋瓊早逝,曹操常年征戰在外,憐惜愛女無母,也不放心把她交給別的妻妾撫養。那時橋瑁已死,他的家人正在淮南避亂。橋瑁的夫人和橋瓊姑嫂感情極好,於是曹操讓青芷的保姆帶著她去投奔了橋家。橋瑁的兩個女兒是一對豔名遠播的姐妹花,後來橋葳嫁給了孫策,橋蕤嫁給了周瑜。兩個表姐出嫁時,青芷還不到十歲,從此在孫家長大。
當時群雄逐鹿中原,孫策崛起於江東。曹操為了專心對付袁紹,對孫家刻意籠絡,不但替孫氏兄弟向朝廷討要封號,而且聯姻通好,替三兒子曹彰娶了孫堅哥哥孫賁的女兒,又把親侄女曹白萍嫁給了孫堅的幼子孫匡。橋家人對青芷的身世向來諱莫如深,孫曹聯姻後,青芷真實的身份才為孫家所知。
建安九年,曹操把女兒接回身邊。孫權派專人一路服侍她北上,還給曹操送了包括巨象在內許多南越珍寶。一年之後,青芷重返江東。途中她見一個獵戶叫賣兩隻剛出生的小白老虎崽兒,覺得好玩,於是買了下來。她的船剛到吳郡,一隻頑皮的小老虎就逃上了岸,害得青芷和她的侍從們在河邊到處尋找,無意中碰到了傷病纏綿的燕翔。
燕翔傷愈後一直賴在青芷的府上不走,他生性風流佻達,隔三差五就到花街柳巷去混一混。有一天他剛從妓院出來,看見一個蒙著麵紗的婦人悄然進入旁邊的人家,看身姿正是青芷的保姆王媚蛾。燕翔奇怪她怎麽會出現在這種藏汙納垢的地方,於是留了個心。燕翔開始以為她是在此私會情郎,後來卻發現事情遠不是那麽簡單。
當時曹操雖忙於清除袁氏在河北的勢力,可是他早就著手在江東建立了一個間諜網。青芷和孫氏家族關係特殊,得以隨時出入吳侯後宮,所以通曉江東的軍政內幕,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保姆和曹操的間諜們聯絡,將探聽來的消息送回許都。孫家能在亂世中割據江東,也自有一套非凡權謀。青芷的貼身侍女是從北方帶來的,可仆役全都是孫家提供的,其中不乏派來監視她們主仆的人。為了複國興邦,當年燕翔和父親曾屈身忍辱,效命於匈奴人帳下,所以他對這種爾虞我詐的行為毫不陌生,一眼就看透了孫、曹兩家在親情麵紗下的猜忌和敵意。
有一天,燕翔故意把青芷保姆的隱事暗示給一個孫家的探子。那人邀功心切,果真追蹤到了那條陋巷裏,把王媚蛾堵在接頭的小屋裏。她以為行蹤泄漏,正在窘迫恐懼之時,燕翔突然現身,一劍刺死了那個人,然後帶著她迅速逃離現場。王媚蛾對他感激莫名,燕翔於是說出想留在青芷身邊做家奴,以報答她救命之恩。
青芷雖然覺得燕翔一心為奴的行徑蹊蹺可疑,可看在保姆的麵上,還是答應收留他。那時她帶回江東的兩隻小白老虎已經有四五個月大了,變得越來越凶猛,一般人根本馴服不了它們。燕翔武功高強,製服兩隻小老虎綽綽有餘,就成了專門照料老虎的“虎奴”。
燕翔外表疏闊豪爽,內心縝密謹慎。深知青芷身份特殊,不管趙雲怎麽盤問,隻說她是孫權的表妹,這個山莊是她母親的產業。去年秋天,她的保姆過世,遺言願埋在舊主人的園子裏。青芷感激她的撫育之恩,所以不遠千裏從江東趕到荊州來替保姆下葬,並決意在此守墓一年,以誌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