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第二章 他鄉故知
天已黃昏，新野的校場上士兵們比箭完畢。一個刀疤臉的漢子贏了，從校尉魏延手中接過一皮囊酒，把剛得來的錦標高高地舉著，炫耀給場內的士兵和場外的百姓看。忽聽圍觀的百姓中有人說：“這樣的箭術最多值一個羊蹄子，不值一囊酒！”那士兵立刻停下了腳步，掃視著人群，看誰如此出言挖苦他。
“把你的酒給我。”一個臉上蒙著皮麵罩的高大漢子躍過校場的木欄，傲然說道。
刀疤臉士兵見來人身後背著一張獸角製成的弓，看起來異常沉重，已知此人有備而來，立刻說道：“要是你射得比我好，這囊酒就是你的了。”天下大亂以來，饑荒頻仍，糧食變得格外珍貴。為了備戰，劉備不準民間私釀酒水，隻在軍營裏有限量供應。以一囊酒為賭注，堪稱豪舉，眾人都轟然叫好。
來人讓旁邊的軍士把鵠的擺到了二百五十步的地方，這是劉備軍中前所未有的長度，然後連射三箭，皆中靶心。眾人大驚，歡聲雷動。在校場上負責操演軍馬的趙雲立刻對身邊的校尉魏延說：“快請那位壯士過來。”魏延對來人欽佩不已，沒等趙雲話說完，就跑下閱兵台了。
刀疤臉士兵心悅誠服，把酒囊遞了過去。那人舉起來喝了一口，立刻扔還給他：“呸，這麽酸的酒，你留著喝吧。”
魏延見他收拾起角弓，急忙大喊：“壯士留步！”魏延說明來意，那人很爽快地答應去見趙雲。魏延不住嘴地盤問他的姓名家鄉。那人嘴裏支吾著，並不作答。
見來人高大的身影越來越近，趙雲陡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隻覺喉頭發緊，手心出汗。那人就要登上檢閱台時，突然腳下使了個絆子，把魏延摔在地上，腳踏在他的背上，閃電般抽出他的佩劍，如靈猿一樣向空中躍起，直刺向趙雲的心髒。趙雲拔劍回擊，兩人對打起來，眨眼間，幾十個回合已過。趙雲劍招漸緊，那人被逼得連連後退，腳下一滑，翻身倒地，趙雲用劍指著他的咽喉，厲聲喝問：“你是誰？”
卻見那人把麵罩一撩，露出一張俊美的麵孔，笑嘻嘻地說道：“雲表哥，你的劍法越發精純了。”
趙雲驚喜交加，急忙伸手想拉他起來，不想他彈身跳起，用劍柄猛擊趙雲的後背。趙雲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劍也脫手了，忍不住罵道：“燕翔，你搞什麽鬼？！”
燕翔把劍踢給他，一挑濃眉說道：“剛才我怕你認出我，沒敢用師傅的劍法。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咱們用師傅的劍法比一比。”
趙雲哪有心思和他比劍，急忙說道：“我軍務未完，先讓兵士們散去，我們再說話，好不好？”
“我等了八年才能和你比劍，你就別推三阻四的，你是怕在兵士麵前出醜吧？” 燕翔臉上滿是挑釁的笑。
“魏校尉，你去讓軍士們散了吧。”
魏延三步兩步跑到士兵的隊列前，下令解散。除了些有家室的士兵散去了外，其他人都紛紛聚攏過來。此刻天已經幾乎全黑了，魏延令軍卒們點起火把。
趙雲燕翔先拱手施禮，然後才舉劍相向。兩人招數精微高妙，閃躲騰挪，避鋒刃於毫發之間。他們師出同門，從小拆招，熟極而流，常常一招尚未出滿，就被對方封了回去。為占先機，他們兩人招數越來越快，如疾風驟雨般，兩人的身影籠罩在一團劍光之中。軍中兵將都沒見過如此淩厲絕美的劍法，開始大家還不時喝彩，到後來險招迭出，驚心動魄，屏聲息氣，連喝彩都忘了，偌大的校場竟鴉雀無聲，隻聽得到長劍相交時的脆響。三百個回合一過，趙雲突然抽身跳出劍團，對燕翔說：“你贏了。”
燕翔也住了手，把劍扔給魏延，笑著說：“雲表哥，得罪了。”他左手一揚，一小塊絲綢飄落在地，正是趙雲戰袍的一角。劉備麾下諸將的武功各有所長，趙雲的劍法素來在軍中被推為第一，連劍客出身的徐庶都稱許不已，可是他表弟的劍術顯然更佳，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眾士卒紛紛議論著散去。
魏延對燕翔欽佩得五體投地，急著插嘴問道：“趙將軍，令表弟如此神勇，你怎麽從來不跟我們提起？你們的劍法是誰教的？”
趙雲和表弟多年未見，心中悲喜交加，實在沒心情向外人多做解釋，隻是他生性溫文，從不願冒犯別人，於是和藹地對魏延說：“魏校尉，我們今夜兄弟團聚，恕不能和你多談。鄙表弟的事兒容我日後向你說明。”
等魏延一離開，燕翔就似笑非笑地看著趙雲道：“雲表哥，你果然不肯和別人提起我。”
“我沒想到你還會再回中原，所以就沒和人說起過你，你別多心。”趙雲回避著他的目光。
“你是為這個才不提我這個表弟的嗎？”
趙雲默然片刻才說道：“我從來視你如親生手足。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麵，別為這些小事敗了興致。”
燕翔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可是普天之下，像你這樣的漢人太少。”兄弟倆一時無語。
熹平末年，南匈奴大破鮮卑。一位鮮卑王子受了重傷，一路南逃，流落中原，為冀北的常山趙家收留。療傷期間他無意中見到了家主趙鼎的妹妹趙盈，為她美貌氣度震憾，傷愈後，就主動要求做趙家的馬夫，期望能在小姐上下車時偶爾一瞥她的芳容。兩年過去了，他不但調養得身強力壯，還學了一口流利的漢語。漢安帝時，鮮卑大人燕荔陽入朝，被賜鮮卑王印綬，於是這個鮮卑王子自稱姓燕。還給自己取了個漢人的名字——燕浩。
有一天燕浩鄭重地把趙鼎請到大堂上，說他替趙家做了兩年的奴隸，依照鮮卑的習俗，現在可以把趙小姐帶走，但體諒她是中原世家之女，願正式求娶她為妻。趙鼎聞言大怒，不等燕浩把話說完，就喝令家僮將他打出去。
不久天下瘟疫橫行，盜賊蜂起。有天深夜，一個叫張牛角的土匪頭子帶著幾百個賊人攻破了趙家堡的圍寨，聲稱除非趙鼎把趙盈獻給他們，就要把趙家堡燒成白地。趙鼎自詡家世高貴，怎麽肯讓小妹委身賊子。危急時刻，他說要將趙盈許配給能破賊者。雖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惜趙家護衛武功不濟，奮力拚殺，也難擋賊人的進攻。這時突然有個黑衣騎士從堡後的樹林闖入敵陣，威不可擋，一刀把張牛角刺死。見大頭領被殺，其他的土匪一哄而散。
趙鼎在大廳設宴，這才發現救命恩人竟然是半年前被他趕走的那個鮮卑胡奴。燕浩喝了幾杯酒，問他何時能娶趙盈，趙鼎立刻命人拿出大盤的金銀謝他，卻絕口不提許婚的事。燕浩說對許婚之事，本無奢望，他這次出手其實是感謝趙家當年對他的救命之恩。趙鼎見他如此通情達理，頗為愧疚，急忙令人請趙盈到大廳來拜謝恩人。燕浩對趙小姐深施一禮，然後一語不發就往外走。眼見長兄想背信悔婚，趙盈立刻放下閨秀的矜持，向燕浩的背影說：“別走，我嫁給你。”
趙鼎想不到小妹會當眾宣布要嫁給胡人，氣得七竅生煙。隻是他到底鍾愛幼妹，不忍她去過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於是挽留他們在趙家堡居住。燕浩珍惜愛妻，見她身子柔弱，顯然經不起塞外的風霜，所以也就不提回大漠的事。第二年，他們的兒子燕翔出生，夫妻從此專心教養愛子。
張牛角死後，他的義子褚燕繼承了他的兵馬，改名叫張燕，放出話來要血洗趙家堡。趙鼎此時已知燕浩的真實身份，見他馬術高超，武藝精熟，就請他訓練莊丁。但他擔心燕浩遲早會離開中原，趙家堡的安危最終還要靠自己人。趙鼎的幼子趙雲，生來體格強壯，和燕翔一起，被燕浩訓練出了一身超群的馬上功夫。為了教導這對小表兄弟，趙鼎不惜重金，禮聘天下武學名師來趙家堡指點他們的武功。他們表兄弟的武功融合了胡漢兩家之長，馬上步下，都淩厲無比。
初平二年，一場瘟疫襲擊了常山地區，趙鼎夫婦和趙盈先後感染時氣，相繼過世。愛妻死後，燕浩對中原已無可留戀，於是決定帶燕翔回塞外重建舊邦。
姑父離開後，趙雲開始訓練家兵，保護趙家堡和周遭地區不受土匪盜賊的侵犯。有趙家的財富和聲望作後盾，加上他本人的武功才幹，他很快就成為當地眾望所歸的軍事領袖。亂世風雲激發了他建功立業的雄心，他先去見了在北方聲勢最大的袁紹。時值饑荒，見普通的兵卒和百姓靠野果野菜生活，袁紹和親信們卻窮奢極欲，趙雲看破袁紹世家光環下的自私無能，決定離開。
公孫瓚當時和袁紹正在爭奪冀州，當趙雲帶著他的部曲來到易京時，公孫瓚喜出望外，立刻對他大加重用。和袁紹、袁術這些世家公子們不同，公孫瓚是小吏出身的人，他的功名是在邊塞和胡人真刀真槍的拚殺中得來的。對凡是他喜愛的年輕人，他全部要送到最艱苦的戰場上曆練。當時陶謙的部將殺害了曹操父親一家，曹操興兵報仇，陶謙遍請四方諸侯去徐州助陣。公孫瓚也發一支兵馬，派趙雲跟著他的老同學劉備去徐州參戰。
回到易京後，他本想辭別公孫瓚去徐州跟從劉備，可是沒等他開口，公孫瓚又派他和另一個少年壯士田豫去邊塞防禦匈奴人的蠢動。中原大亂後，長城外的胡人無不想入關趁火打劫。趙雲覺得公孫瓚雖然頑悍樂殺，但在防範匈奴上卻極具眼光。他從小就希望能夠馳馬塞外，建立像衛青、霍去病那樣拓地萬裏的蓋世功勳，盡管塞上生活艱苦，趙雲還是甘之如飴。
三年後，趙雲的長兄過世，他告假回家料理喪事。燕浩也派燕翔回來奔喪，順便給趙盈掃墓。那時趙家隻剩了趙雲一個成年男子，光是處理田產賬目就忙個不完。兩人不及深談，隻得匆匆作別。後來變故迭出，雙方漸漸失去了音訊，想不到八年後，他們會在荊州相見。
昏黃的燈光下，趙雲和燕翔默默相對。他們倆每個人都有無數的問話，可仿佛都梗在嗓子眼兒裏似的，說不出來。燕翔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趙雲無言地注視著他，跳動的燭光裏，他覺得自小一起玩兒大的表弟，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小酒店外突然傳來一陣蒼涼的歌聲：
高田種小麥，
終久不成穗。
男兒在他鄉，
焉得不憔悴？
歌聲久久地回蕩在夜色裏。 大概是那個喝醉了的軍士，在這樣細雨靡靡的夜晚，熬不過思鄉的痛楚，長歌當哭，狼嚎一般地發泄著心中的鬱悶。燕、趙兩人對視一眼，當年兩個仆從如雲、錦衣玉食的富室兒郎如今漂泊異鄉，無家可歸，他們心下慘然，不由地同時長歎一聲。
亂離之世，劫後餘生的人，最想知道的莫過於親人的消息。 “姑父怎麽樣？” “趙家堡怎麽樣？” 趙雲和燕翔同時發問，又同時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燕翔垂頭低聲說道：“我爹已經過世了。”
“姑父武功蓋世，怎麽會……？” 淚水驀地湧入趙雲的眼中。
“我在匈奴闖下了大禍，爹為了保護我，一個人力敵千軍，終於戰死。雲表哥，詳情容我日後再和你說。上次我們相見時，你已經訂婚了，就要成親，如今家裏人可都平安？你已有幾個小兒女？”
輪到趙雲垂下頭，齶骨繃得緊緊的，臉色鐵青，痛苦非常。見他半日不說話，燕翔的臉不由也變了色，喃喃地問道：“家裏人都不在了嗎？”
“你回塞外以後，我留在家中整頓家務。後來，袁紹攻易京日急，看在公孫將軍的知遇之恩上，我去馳援。可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隻好重回趙家堡。”趙雲說著，抬起了頭，眼光突然變得空洞茫然，仿佛又看到了那噩夢一樣的情景，“等我到了家裏，我們的塢堡莊園全部被焚燒一空，焦黑一片，我在瓦礫堆裏找了三天三夜，找不到任何一個親人，連奴婢們都沒有蹤跡。”
“趙家堡被毀？那怎麽可能？” 燕翔忍不住驚叫道。常山趙家自秦代末年起就為一郡之望，經過數百年的經營，趙家堡堪稱固若金湯，再加上僮仆眾多，莊丁武功高強，即使是在盜賊蜂起的亂世，也被認為是冀北最安全的地方，自從黃巾亂起，很多人特地逃到趙家堡來尋求保護。
“爹當年要我學武，就是為了守衛家園，保護親人，可是我……”趙雲捂住了臉，聲音中有無限的內疚和自責。
“是誰幹的？”燕翔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黑山賊張燕！”
“你怎麽不殺了這個賊子報仇？”燕翔大喊。
“我幾次要殺了這個賊子，可他手下的烏合之眾太多，每次都無功而返。我真無能！！” 趙雲臉上浮出羞愧、痛苦的神情。
見趙雲痛楚不已的樣子，燕翔突然平靜下來，“雲表哥，你不是無能，隻是沒有機會。我的殺父之仇也還未報，懂得你心裏的滋味。隻要我還在荊州，雲表哥，我和你並肩上陣。”
見表弟虎目蘊淚，滿臉悲憤，一種久違了的溫暖湧上趙雲心頭。這些年來，無數難寐的夜晚裏，都是他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家破人亡的慘痛，孤獨無助的煎熬。重見燕翔讓他更體會到世上的人很多，可是能分擔痛苦和憂愁的，卻隻有親人。血濃於水，骨肉至親到底是不一樣的。他伸手拍拍燕翔寬厚的肩膀，無言地表達了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