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後第二天,甄箢就小產了,臥床不起。醫生說她是操勞過度,以至氣血兩虧,要將息一個月才準出房。年關將至,家裏本來就諸事叢雜,加上曹操準備在年前打發蔡琰出嫁,針線活計,動用器皿,都需要有人料理。甄箢一向是當家媳婦,她不能理事,就把婆婆卞夫人忙得團團亂轉。青芷見家中事煩,也就不以琴書為念,每日幫著庶母分憂代勞,就是兄弟們邀她一起練劍打獵,她都推辭掉。
一日午後,青芷帶著阿獺去看嫂嫂。甄箢讓青芷坐到她床邊說話。青芷見她消瘦了不少,一雙美目暗淡無光,和前幾天顧盼生姿的樣子大不相同。 青芷心知她這次小產是那天她看了前夫的人頭受刺激所致,可不敢多說什麽,隻勸甄箢安心靜養。 乳母抱曹睿過來叫姑姑,青芷摟著侄子玩了一會兒,見甄箢神情疲憊,就不想多坐,起身告辭。甄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眼淚無聲無息地從麵頰上滑過,好半天才哽咽道:“能不能求妹妹做件事?”
青芷明白她的心意,低聲說道:“我已經備了香燭到袁二公子的墳前祭拜過了。嫂嫂,女人在亂世中身不由己,袁二公子在天之靈一定會理解你的苦衷的。” 一句“身不由己”深深觸動了甄箢,她強忍著不敢哭出聲來,目送青芷出門後,讓侍女們放下帳子,把臉埋在被子下暗暗啜泣。
當年董卓把蔡邕強行拉出來做朝廷點綴的時候,隻威脅過他一句話:“我能族人。”為了親人不被傷害,以不畏權勢而名揚天下的蔡中郎也不得不屈節於董卓。同樣,為了夫家和母家親人的安危,甄箢作為女人的尊嚴和感受被毫不猶豫的犧牲掉了。鄴城城破之日,明知袁熙尚在幽州,她這個“生人妻”就在婆母劉氏的安排下,重披嫁衣,再入錦帳,以她的肉體擋住了曹氏的屠刀。
和曹丕的婚姻令她感激,也令她尷尬。盡管曹丕年輕英俊,才華橫溢,但委身於他不是為他的才貌而傾情,而是為了權勢而屈服。這種感覺讓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感到苦澀,更何況甄箢這樣細密敏感的才女。不管她有沒有愛過袁熙,作為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隻要他還活著一天,甄箢就無法擺脫自身處境的恥辱。
甄箢不敢想像這些年來袁熙在流亡途中的情形。她盡量不去關心戰局,可置身曹家她怎麽能回避袁軍節節敗退的消息,又怎麽能完全不牽掛袁熙的生死存亡?為了在新夫麵前不流露對舊夫的思念,她盡量不讓自己有閑下來的時候。每天侍奉婆母,照顧幼子,操持家務,服勞承旨,甚於仆婢。曹家上下一時把她當成賢婦孝婦的榜樣,有誰知道她是在以辛勞掩蓋悲傷。
一般來說,隻有初嫁女才能享受到催妝的盛會,親戚女眷會在這一夜給新嫁娘送金珠首飾或脂粉香料以添妝增色。蔡琰孤苦伶仃,流落匈奴的經曆天下皆知,為了不讓新夫輕賤她,曹操決定讓家裏的女眷給她催妝添彩。青芷指揮著侍女們忙前忙後,等催妝閣布置好了,她把蔡琰請到外間。書案上覆著一幅素緞,青芷走過去輕輕一揭,露出了焦尾琴,笑道:“物歸原主!”
蔡琰驚訝地捂住了嘴,淚水立刻湧上她的眼睛,她向前疾走數步,撫摸著父親手製的瑤琴,眼淚成串落下。好半日才想起向青芷施禮道謝。言語已無從表達她的激動,她俯身向青芷跪下,“令尊的大恩已經令我舍身難報,真不知該如何答謝姑娘的這番厚意?”
青芷急忙扶起她道:“從前東觀樓收藏的書籍經曆兵燹天災,損失殆盡。我爹說你博覽群書,而且對讀過的書能過目不忘,他想請你把能記得的篇目都寫下來,既可保留先賢的心血,又可嘉惠後世學人。”
蔡琰悚然動容,鄭重答應。她拭幹眼淚問青芷道:“你聽過燕翔吹胡笳嗎?”
“當然了,他最喜歡在月圓之夜吹,那種聲音淒厲蒼涼,別有風味。”
“我在塞外的時候,每逢日暮黃昏,四麵胡笳聲起,滿眼所見是馬匹踢起的塵沙,聞到的是牛羊肉的膻腥味,總覺得心如刀絞,恨不得插翅南飛,回歸故鄉。如今真的回來了,可一想起我留在塞外的兩個兒子,耳邊竟會響起胡笳之聲。這些天我夜夜難寐,寫了一套琴曲,想用我們漢人的瑤琴奏出胡笳的悲音。姑娘可要聽?”
蔡邕的琴技獨步天下,蔡琰承襲了其父絕學,能聽她用焦尾琴演奏實在是難得的幸運,青芷趕緊點頭。蔡琰凝神聚氣,靜默片刻,開始彈唱。她以歌當哭,訴說自喪亂以來,遭受的流離和羞辱。唱到被胡兵擄掠,滯留邊塞時,她的琴聲驟然變得淒厲蒼涼;唱起母子分離時,琴聲又變得嗚咽纏綿,淒傖動人。隻聽君弦陡然高起,蔡琰唱道: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
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我不負天兮天和配我殊匹?
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這不光是一個女人苦難的長歌,而是對上天的控訴,對神靈的質問。越到後來,蔡琰的琴聲越慷慨激奮,完全背離了她父親當年提倡的“哀而不怨”的風格。青芷隻聽得頸上寒毛直豎,心跳不止。
曲終半晌,青芷才平靜下來,她把阿鷺叫到身邊,附耳囑咐了幾句。不一會兒,阿鷺就拿著一個錦盒回來。蔡琰以為又是催妝禮物,急忙推辭。青芷打開盒蓋,取出裏麵的卷軸,原來是《廣陵散》的曲譜。青芷把袁媛坎坷而寂寞的一生講給蔡琰聽,“我答應過袁姐姐將此曲流傳後世,可是我沒有彈出全曲的琴技。夫人曆盡離亂而始終不肯屈服於天命,掙紮奮起,用詩歌琴曲抒發心意,也許隻有你才能懂得袁姐姐曲譜的深意,能令《廣陵散》再響於世。”
蔡琰接過曲譜,前麵有袁媛寫的序言和對指法、曲調的解釋,她匆匆看了一遍道:“此曲繁複異常,不過我可以試試。”青芷聞言歡喜,以為袁媛的心血終可流傳後世,欣慰之餘,不覺淚落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