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達七個月的征戰,曹操終於於建安十二年年底返回鄴城。此次遠征將袁尚、袁熙和匈奴烏桓聯軍擊敗,斬首塌頓,解除了自靈帝末年以來威脅中原的北部邊患,而且將二十萬流落塞外的漢人和烏桓的精銳騎兵遷移到長城以內。
回到鄴城後,他沒和家人團聚,先去為征途中過世的郭嘉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然後給諸將加官晉爵,分封二十多人做列侯。當初出征塞外前,除了郭嘉等少數人外,大多數幕僚認為這次征戰太危險,紛紛反對,如今曹操大勝而歸,他非但不懲罰,反而厚賜眾人,鼓勵大家以後還提反對意見。公事忙完了,他才顧得上回家。
青芷還沒有正式認祖歸宗,別的孩子都跟著母親迎接父親凱旋而歸,她卻去客舍裏找蔡琰聊天。見蔡琰眼睛紅紅的,青芷也不好多問什麽。說了一會兒燕翔的近況,她就想告辭。
“姑娘再多坐一會兒,我很想找個人說話。”話沒說完,蔡琰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昨夜她夢到了留在塞外的兩個兒子。曹操的使者要帶她回國時,蔡琰的喜悅很快被兩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衝淡。他們還不懂成人世界的國仇家恨,男女恩怨,他們隻是單純地要求母親為他們留下來,然而她沒有。
她早已厭倦在塞外氈裘為裳,穹廬為室的生活,她不甘心放棄這難得的重獲自由的機會,毅然踏上了回鄉之路。然而母子之情是割不斷的,這兩團曾在她腹內生長,曾撕裂過她身體,見證了她的屈辱也帶給她生趣的親骨肉,永遠地留在了長城的那一邊,令她牽腸掛肚,日夜懸心。
聽蔡琰哭訴對兩個兒子的思念,青芷不由想起紫菱痛苦的抉擇,又想起自己幼年喪母的悲哀,抱歉道:“也許我不該向爹提起你的下落,讓你們如今母子分離,也許……”
“姑娘別這樣說。能活著回來是我最大的幸運,你不知道多少次我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故鄉。盡管如今親人離散,家園荒蕪,可是能重新看到故國的筆墨紙硯,讀到詩書,聽到鄉音,我已經有了葉落歸根的感覺。雖然母子隔離,可是我至少能說出我的不幸,能寫下我對孩子的思念,就是他們現在不知道,日後也會懂得。”
青芷的目光掃過桌案上的書籍和筆硯,見小幾上展著一幅素絹,上麵筆墨淋漓布滿了字跡,卷首寫著《悲憤詩》。 “令尊書藝獨步天下,夫人一定得到了真傳,我能否見識一下?”
蔡琰將詩稿遞過去,青芷細細賞讀起來,剛看完,就有侍從來叫她去書房見父親,青芷隻得告辭。
來到書房外,見父親正在專注地翻閱文件,青芷止住侍從不要通報,默默地站在門口。曹操抬頭看到冬日的陽光淡如煙塵,像一層香灰一樣落在青芷的身上,那一瞬間,他隻覺得女兒的臉仿佛是久遠的過去裏另一張美麗麵孔的回聲,令他一時哽咽無語。青芷快步走到他的公案前,跪下施禮。曹操伸手攔住了她,臉上全是笑,眼裏卻湧入了淚水。
好半天他才清了清嗓子,翻了翻衣帶詔和相關文件,慈愛地看著女兒說:“芷兒,你辦成了這件大事,爹可怎麽賞你呀?”青芷自幼寄人籬下,一生最渴望的莫過於父親的讚許和認可。她喜悅得說不出話,隻將臉伏在父親的衣袖上。
官渡之戰後,曹操繳獲了一批機密文件,意識到除了在衣帶詔上簽名的人之外,還有別的朝臣暗中參與了那場未遂的政變。由於劉備帶走了衣帶詔原件和相關的書信,曹操一時難以查明內奸,決定進一步加強對皇帝劉協的控製,於是想到了聯姻。
長女曹蓉是他的愛妾劉氏所出,自幼被曹操的正妻丁夫人撫養,愛若掌上明珠,嬌寵非常。入宮奪嫡,需要機心和智慧,曹操有知人之明,知道自家的大小姐脾氣大,耐性小,不是做妃子的材料,隻好另做打算。他忽然想起了從小寄養在江東的青芷已到了可以入宮選秀的年齡,立刻給孫權寫了一封密信,讓他派人護送青芷北上。
當時冀州未定,可不管軍務有多繁忙,他都把女兒帶在身邊,為她講解史傳,言傳身教,一心想調教出個既有權謀智術,又能母儀天下的皇後來。青芷自幼喪母,常年寄人籬下,如今終於得到父親的關愛,喜出望外,隻要父親高興,她願意為他赴湯蹈火。曹操把衣帶詔事件的來龍去脈給她講過,也暗示過要送她入宮的打算。青芷當時覺得做妃子當皇後就像是個好玩的遊戲一樣,躍躍欲試,恨不能立刻到許都揚娥入寵。
正想送她進宮,不料孫權突然來信說孫策夫人病危,要青芷立刻回去和她再見一麵。青芷喪母後,為表舅一家撫養。從小讀書寫字,全靠表姐教導,聽說她病重,就哭著要回江東。曹操拗不過愛女,同時考慮她的年紀畢竟還太小,宮闈內鬥陰險血腥,也許讓她曆練兩三年後再送她入宮奪嫡更有把握,所以同意她回吳郡探病。
南歸時,青芷已不再是身世不明的孤兒,而是天下第一權臣的愛女,東吳上下,對她尊寵備至。她卻利用和孫家的特殊關係,不動聲色地刺探江東軍情,然後用赤烏傳回鄴城。曹操覺得女兒膽大心細,智勇兼備,於是讓她在留居荊州期間,試著奪回衣帶詔,沒想到一舉成功。青芷和劉備打了兩次交道後,就覺出他外表謙和,可是內心自負,而且象所有的皇室宗親一樣,夙信天命,於是設下了一個騙局。
她在江東時喜歡收羅珍禽異獸和方士異人,其中有兩個大秦國(即古羅馬帝國)的玉工。他們的祖先被波斯人掠奪為奴隸,後來流落到身毒國,又輾轉到了南越,以刻製佛像為生。他們工藝精湛,所刻雕像,惟妙惟肖。青芷讓擅長丹青的阿鷺畫了甘夫人的小像,寄回江東,請孫權密令大秦玉工製作了玉雕,悄悄送回荊州。
為了不令劉備生疑,她特別找了一個長安方士獻給他,又編了一套漢武帝、李夫人的謊話,讓劉備覺得那個玉人是天命有歸的象征。如此重寶,和衣帶詔一樣,肯定成為劉備最珍視的物品,必會被放在最安全隱秘的地方。那個四尺高的玉人不比幾卷文書,不是輕易可以隱匿的,隻要能找到玉人,就可以大體判斷藏衣帶詔的所在。
她讓蔡瑁派劍客在花園伏擊劉氏叔侄,本不指望可以一舉殲敵,隻想製造混亂,乘著人心惶惶的時候,好從甘夫人嘴裏騙出玉人和衣帶詔的下落。陰差陽錯的是,當時劉備和快臨產的甘夫人分房而居,玉人被他隨身帶到了書房的床上,而衣帶詔被他塞在玉像下麵的檀木座子裏。後來青芷借著夜裏要陪伴甘悅兒,終於找到了那批令她父親牽掛多年的文件。
“劉備號稱‘梟雄’,這些年來處處坑害別人,竟然還能沽名釣譽。這一次終於輪到他上當了!”曹操得意地大笑起來,恨不得能親眼看到劉備發現衣帶詔不見了時的表情。
“可我總覺得這件事兒有些奇怪。”青芷猶疑片刻,終於說道:“劉備明知爹想找回衣帶詔和那些書信,但他並不特別深藏密斂,連對刺客的事兒他也不深入追查。爹覺得他這樣做究竟是大度,是麻痹,還是根本就別有用心?”
除了劉備以外,所有衣帶詔上的簽名人都已經被曹操誅殺,所以此詔本身並沒有什麽價值,可是那些相關的書信卻坐實皇後伏壽和尚書令荀彧的參與。荀彧智計超凡,如果曹操中計疏遠乃至殺害了他,等於自廢一條臂膀;而暴露伏皇後在衣帶詔事件中的作用,更是用心險惡。長期以來,曹操占據了扶持漢室的道德優勢,可是如果他殺了伏皇後,那就正好戳破了他的忠義麵孔。平定北方以後,麵臨著收複荊州、江東和西川等地的戰事,曹操還需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位,所以現在不能和劉協夫婦翻臉。
曹操是圍棋高手,習慣在瞬息間看透對手進退取與,攻劫收放的策略,立刻明白了劉備的用意,嗬嗬笑道:“這個販履小兒竟然想假我的手來除掉當今的皇後,我怎麽會上他的當?”
見父親決定暫時不殺伏壽,那自己就不用去當皇後,青芷放下心來,又問:“荀彧的事兒怎麽辦?”
曹操皺起了眉頭,長歎一聲,苦笑道:“我和荀文若患難相交二十年,想不到他會……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呀。”他痛心地有些說不下去。官渡之戰後,曹軍從袁紹大營裏搜出了大捆的書信,都是曹營當中腳踏兩隻船的人寫的。曹操並不深究,命人將那些信件當眾付之一炬。看著跳動的火焰,當謀士和部將為他的大度感動得熱淚盈眶時,曹操覺得自己的心卻漸漸變得灰暗冰冷。看到荀彧和皇帝、皇後私下勾結的親筆信,那種冰冷絕望的感覺又驀然回到心頭。
皇後伏壽插手衣帶詔事件隻是令曹操有些驚訝,荀彧的參與顯然對他的打擊很大。多年以來,他不光把荀彧看成是重要的謀臣,還把他當成知心的朋友,他的背叛令曹操一時也無法決定該如何處置。沉吟良久才說道:“派人把你子桓哥哥叫來,我和他商量一下。”
青芷出去吩咐人去找曹丕,然後乖乖地侍立在父親身邊。曹操慈祥地看看愛女道:“給爹彈首曲子好不好?就彈《高山流水》。”青芷微笑著把琴調好,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在這時候想聽講述俞伯牙和鍾子期相知相許、千古高義的琴曲。
曹丕和父親在屏風後竊竊私議。青芷專心彈奏,盡量不去聽父兄的對話,可是偶爾還是有字句鑽入她的耳朵裏,原來父親計劃要把十四歲的女兒曹芬許嫁給荀彧的長子。“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這是兵法不易的詭道。 等到明天荀彧一家為聯姻曹氏感激涕零時,並不知道婚禮的喜樂隻是葬禮的序曲。彈著彈著,青芷覺得手指僵硬,後頸上已經全是冷汗。
等她一曲彈完,曹操和曹丕也商量定了。他們兄妹正要告辭退出,好讓父親回內室歇息,卻見一個侍從捧來一個大盒子,放在小幾上。曹操見此對青芷說:“你去把你二嫂叫來。”沒來由的,青芷覺得父親的目光變得冷峻嚴厲,令人心悸,她不敢多問,徑自去找甄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