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20）：鄉下書生（上）

 第九章                         鄉下書生

             

趙雲醒來時，天已大亮。見青芷依然熟睡，一縷青絲粘在她的左頰上，他俯身輕輕地替她拂去。兩人相距咫尺，隻覺得她吐氣如蘭，令他心神激蕩，難以自持。忽見青芷臉上似笑非笑的，睫毛顫動個不停。“好啊，你騙我。”趙雲作勢要撓她的胳肢窩。     

青芷笑著躲開了。趙雲這才注意到她早已梳洗過了，門窗上係的冰蠶絲絛也已取下。她穿著一套淡綠色的葛布衣衫，令他想起了初見她時的采桑女打扮，不覺溫柔地一笑。她拿起床上的一套衣服笑道：“這是供你換用的衣服。我去問這家女主人回新野的路怎麽走。”趕緊開門出去，好讓趙雲可以更衣。

青芷走入客堂，隻見那少婦倚著熏籠，正在繡一條綬帶。她還像昨夜一樣，臉上蒙著黑紗。看不見一個人的臉，就失去了判斷一個人情緒變化的機會，青芷向來善於揣摩別人的心緒，但這個蒙麵的女人讓有她捉摸不定的感覺。

“多謝夫人昨夜厚意，否則我們恐怕成了大雪裏的僵屍了。我們的衣服太髒了，要借用府上的衣物幾天。這點兒酬謝，不成敬意。”她取下耳上那兩粒蓮子大小的合浦珍珠耳環，遞給蒙麵少婦。

 “你們的衣服馬上就能洗好烘幹，隻要等上半個時辰，就可以穿了，不需如此厚賜。”

 “多謝夫人，那就有勞盛婢了。”

 “寒舍沒有奴婢。” 難道要勞駕她親自洗衣服不成，青芷十分過意不去。她匆匆吃了早飯，就跟著蒙麵少婦去後堂浣衣去了。

趙雲留在客室中閑坐。隻見正中牆上掛著一幅封禪圖，旁邊一幅是天下地形圖，上麵用各種顏色標明了各處重要的山川關隘，另一幅則是荊州地圖，不但繪有水旱道路，而且連各個郡縣的人口、出產都一一注明。忽聽後麵傳來一陣笑聲，青芷歡快地跑了出來，拉住他的手道：“快來看！快來看！”趙雲隻好跟著她到了後堂。

原來一脈溫泉從這家的房舍下流過，泉水推動著一個小翻車，連動一排小木槌，一上一下，正輕輕捶打著水槽裏的衣裳。水槽旁邊擺著兩個人形的竹籠，上麵套著洗好的衣衫，竹籠下方連著一個皮囊，皮囊的另一端和灶火的風箱相接，熱氣徐徐地吹入竹籠，上麵套著衣衫便襟袖飄飄，好像活的一般。“古書裏記載的公輸班、墨翟的巧技，我都以為是古人的溢美之詞，真想不到天下有夫人這樣心靈手巧的人，難怪你可以一個人住在山中，自給自足。”青芷佩服得五體投地。

“姑娘過譽了。這些都是拙夫閑來無事，隨意做的小玩意兒。”雖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她的聲音裏浸透著溫柔和驕傲。趙雲正想問她的夫君和娘家的情況，忽聽門外遠遠地傳來一聲長嘯。蒙麵少婦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拙夫遊學返家，我去開門。”

長嘯聲由遠而近，嘎然而止。門外進來一個高大的青年書生，神清氣朗，劍眉星目，雖是葛巾布衣，自有一股雍容的氣度。趙雲、青芷對望一眼，想不到山野間有如此瀟灑人物。那書生打量了他們半晌，然後向趙雲施禮道：“趙將軍光臨寒舍，真是令蓬壁生輝。”

趙雲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書生會認出自己，急忙回禮問道：“恕我眼拙，不識尊駕。正想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他覺得那書生有些眼熟，可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時蒙麵少婦捧著茶盤進來，裏麵放著三盞調了核桃玫瑰鹵的熱茶。他們各取了一杯，分賓主落座。

 “鄙人複姓諸葛，單名亮。將軍可否記得十三年前的琅琊之戰？”趙雲點頭。那是他從軍後第一次獨立作戰，當時劉備沒有實力正麵阻擋曹軍對徐州的進攻，於是讓趙雲領騎兵從海濱打擊曹軍的側翼，沒想到一舉成功。

 “我是琅琊人。鄙鄉在天下大亂後一直兵匪不至，可謂亂世中的淨土，於是很多人都移居到琅琊，其中就有曹操的父親曹嵩。他是個賣身給閹人做養子的無恥之徒，天下有名的貪官。後來他被陶謙的部將劫殺。曹操不怪他父親招搖生事，反而對所有的徐州人展開報複。”

 “琅琊被攻下時，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當時我家有個複壁，我父親把我們兄弟姐妹都藏在裏麵，他穿著官服，守在家裏，他以為曹兵再殘暴，也不敢傷害朝廷命官。可是沒想到曹操下了屠城令，要把百姓士紳都殺光，然後載走糧食和財物。我爹被挨家搶劫的曹兵一刀就砍死了，我們兄弟都聽見了他臨死的慘叫聲。”

 “為人子女，總不能讓父親暴屍於庭，我和哥哥偷偷地打開機關，想替父親入棺。沒想到，又有曹兵返回來搶劫，我和哥哥躲避不及，隻好往望外跑。我的腿被砍了一刀，倒在街上的雪堆裏，昏了過去。等我醒了，聽哥哥說趙將軍奉劉豫州之命擊敗了曹兵。將軍入城後即刻張榜安民，慰問士紳。當時你來過我家送糧食，可能你不記得我，可是我記得你的樣子。”諸葛亮感激地看著趙雲。

眼前英俊偉岸的青年竟然是當年無意中救助過的一個瘦弱孩童，趙雲頗覺欣慰，看了青芷一眼，想和她分享這份喜悅。隻見她低著頭，轉動著手中的茶盞，仿佛心事重重。

“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能親自向趙將軍致謝。今日將軍駕臨寒舍，實是鄙夫妻的大幸。”諸葛亮說著，向趙雲鄭重施禮。

趙雲急忙還禮，又問道：“那你後來怎麽到了荊州呢？”

“經過曹賊戰火蹂躪了一冬，我的家鄉第二年春天大旱，然後又鬧蝗災，顆粒不收，餓殍遍野。我叔父帶著我們兄弟姐妹來荊州逃難。”

在江東，孫、曹兩家有兒女之親，孫權算是曹操的晚輩和下屬，當著白萍和青芷這兩位曹家千金的麵，東吳上下提起曹操，都尊稱為“曹公”。第一次親耳聽到自己的父親被罵成是“曹賊”，青芷假裝低頭喝茶，掩住了麵孔。她不想再聽下去，隻說要去看看衣服幹了沒有，起身去了後堂。

趙雲和諸葛亮談得投機，於是指著牆上的書畫、地圖問道：“這是誰作的？”諸葛亮笑而不答，臉上卻有些欣然自得之色。趙雲心想，這個年輕人真是才貌雙全，心下越發添了幾分好感。他又問道：“貴舍外的梅花陣可是尊駕所設？”

“聽拙荊說，昨夜將軍不光走出了梅花陣，而且還打開了太極三才鎖，敢問將軍師從那位鴻儒，對五行八卦這樣精通？”

 “我並不懂什麽陰陽八卦，昨夜出陣開鎖的都是阿芷，你該問她。”

正巧青芷抱著洗好烘幹的衣物進來， 諸葛亮走到一個沙盤前，盤上用圍棋子擺出的九宮八卦陣，問青芷：“能否請姑娘賜教？”

青芷置之不理，對趙雲說：“請你問一下去新野怎麽走。天快晌午了，我不想再耽誤一天。”

趙雲見她悶悶不樂的，溫言道：“你可是昨夜著涼了？我們隻再說一會兒話就走。”然後對諸葛亮把昨晚看到狼群出陣而受啟發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

“原來你們根本就沒有破解陣法。”諸葛亮舒了一口氣，又問青芷：“你怎麽能打開“太極三才鎖”呢？

青芷反問道：“尊夫人是南陽名士黃承彥的女兒，對嗎？”趙雲恍然大悟，高興地對諸葛亮說道：“難怪你看起來很眼熟，我在劉荊州二公子的婚宴上見過你。當時你坐在蔡家親戚的席位上。”

青芷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說道：“昨夜被困在梅陣時，我發現大多數梅樹看起來起碼也有三四十年的樣子，推斷此陣必是精研易經八卦的前輩先賢所設。天下儒學世家甚多，可深通易學的隻有四家：西涼馬氏，弘農楊氏，山東伏氏，南陽黃氏。西涼馬氏已經棄文從武，割據關西；弘農楊氏的傳人是當今太尉楊彪，這些年來一直隨朝廷顛沛流離；山東伏氏世代聯姻皇室，當今的皇後就是伏家後人，伏氏全族也在許都。南陽黃氏雖沒有高官顯宦，但是書香延綿，一直在南陽、荊襄教徒授眾。此處離南陽還不到一百裏，所以我猜這個梅花陣是黃老先生的傑作。”

“易經八卦為黃氏家學，世代隻在至親子弟中相傳，姑娘怎麽會懂得黃氏太極鎖的方位？”黃穎端著酒菜，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插話問道。

“本朝曆代聖主尊崇學術，延攬各地儒學宗師到洛陽講學寫書。南陽黃氏也在受邀之列，在東觀樓裏留下了黃氏絕學秘籍。東觀樓被董卓的亂兵劫掠後，蔡邕、王允等人窮心竭力搶救出了一部分典籍，可是後來天下亂象不止，被搶救出的書籍再次流散，失落民間。家父這些年四處收集散佚的書籍，我碰巧曾看過劫餘的黃氏秘籍殘片，所以昨夜打開了太極鎖。” 青芷說。

“令尊一定是學識淵博的前輩，敢問他尊姓大名？如今他人在何處？任何職事？”諸葛亮肅然起敬地問道。

“家父是位隱士。他說越是亂世，越要有人設法為後世子孫留存書史，所以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但是從來手不釋卷，采掇不已。”青芷答道。

“那麽能否請教姑娘的芳名和籍貫？”黃穎問道。

“山野村女，姓名不足辱耳。”青芷把昨夜黃穎的話搬了出來。見她不願坦白身份，諸葛亮和黃穎對視一眼，不再追問。

              

隆冬時節，新鮮蔬果難得，可是紅漆木盤裏盛著擺成蓮花狀的雪白藕片，旁邊的一個白陶盤裏是碧綠的蕨菜，上麵點綴著幾朵梅花，另一個黑漆盤裏放著鹽水漬的筍絲，裏麵混了金黃的野菊花瓣，寒香撲鼻。其他碗碟裏盛著風幹和煙熏的鹿肉、狼肉、兔肉等，還有淹漬的各色野菜，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芳旨盈席，色味絕佳。青芷和趙雲都是從小錦衣玉食的人，可依然對這席酒菜的精致讚歎不已。黃穎的慧心巧手令他們十分欽佩，隻是她連吃飯時都不摘下麵紗，讓人覺得十分奇怪。     

飯後，趙雲和諸葛亮開始議論荊州的政局和天下大事，青芷幫著黃穎收拾碗筷，“令堂是劉荊州夫人和蔡瑁將軍的親姐妹，你怎麽沒住在襄陽，自己留在鄉下呢？”青芷悄悄地問黃穎。

 “父母過世後，我情願留在鄉下，離他們的墳墓近一點，多盡點孝心。其實大舅和二姨父對我很好，他們知道我不喜歡親戚之間的迎來送往，所以經常派人給我送東西，從來不勉強我進城和他們同住。”

青芷心裏很想問黃穎為什麽總帶著麵紗，卻不知為什麽開不了口。忽聽趙雲對諸葛亮說：“孔明，你有這樣的見識和抱負，年紀輕輕的，難道真要躬耕壟畝，做一輩子隱士不成？何不出山為天下蒼生效力？”

諸葛亮長歎一聲道：“自董卓以來，天下豪傑並起，可是都是為一己私利而割據爭霸，沒有誰是想複興漢室，救民於水火之中。”趙雲聽了，立刻極力稱讚劉備的好處，說他是帝室之胄，思賢若渴，而且為人弘雅有信義，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是亂世中不可多得的明主。

 “元直也是這樣說。”

“你認識徐庶？” 趙雲平素不和諸將私下來往，並不知道徐庶和諸葛亮是同學。諸葛亮就把同在司馬德操門下遊學的事兒說了一遍。

他們談興正高，青芷示意要走。趙雲起身告辭，再次邀請諸葛亮到新野拜會劉備。沒等諸葛亮開口，隻聽黃穎道：“愚夫婦並無鴻鵠之誌，隻想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諸葛亮避過趙雲的目光，說要去備馬，轉身出門。趙雲和青芷自回客房換衣服。

青芷在牆角見到一個小壁虎，伸手抓來，用手帕包好，藏在袖子裏，對趙雲笑道：“黃夫人的二姨媽是劉表的續弦夫人，當年以美貌聞名荊襄。你想不想看她長得什麽樣子？”趙雲當然好奇，隻是他為人持重，心想她既然帶麵紗，一定有不想讓人知道的隱情，就勸青芷別多事。

收拾完畢，他們到客堂向諸葛亮夫婦辭行。隻見諸葛亮偉麗俊雅，黃穎窈窕婀娜，兩人站在一起，真似神仙眷屬一般。青芷把衣服還給黃穎，再三致謝，忽然叫道：“你頭上是什麽？”

趙雲和諸葛亮回頭隻見黃穎頭頂上趴著一個二寸長的小壁虎。青芷趕緊湊上去幫她去趕，壁虎受驚，一下子鑽到黃穎的麵紗裏。黃穎隻覺得有個冰冷的東西在臉上爬過，嚇得尖叫起來。青芷順手一扯，黃穎的麵紗陡然飄落。

客室裏霎時寂靜得像是午夜的曠野一般，連四個人的呼吸都聽不見。隻見一條兩寸多寬粉紅色傷痕從黃穎的頭頂一直延伸到她的頸項，配以她依然明澈如水的雙眸，和白玉一樣細膩光潔的麵頰，她的臉不是醜陋，而是怪異。青芷嚇得立刻捂上了眼睛，連趙雲這樣在戰場上什麽血腥場麵都見過的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諸葛亮臉色慘白，緊咬著嘴唇。隻有黃穎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鎮靜地撿起麵紗，重新戴好，優雅地和他們施禮作別，然後轉身回了後堂。

青芷不勝內疚，想追過去道歉，被諸葛亮攔住，他疲憊地說道：“她沒事，我送你們走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會讓她傷心。我……”青芷悔恨得直跺腳。

諸葛亮一語不發，帶著他們出了梅花陣，趙雲一路上向他道歉不已。“這是拙荊的不幸，不怪這位姑娘。”

“尊夫人的傷究竟是怎麽回事？”趙雲忐忑地問。

建安三年，曹操用毒龍闌圍攻南陽，那是一種可以伸展的高台，貼著城牆升起，讓軍士們站在鐵皮圍欄後，向城中發射火箭。南陽城陷入一片火海，黃穎的頭頸麵頰被嚴重燒傷。“阿穎的父母想盡法子才保住她的性命。等她傷愈後，他們把家裏的鏡子都砸碎了，生怕她看到自己的樣子受不了。”諸葛亮說道：“他們又怕親戚來往時，有人會說三道四，所以一直帶她在鄉下隱居。”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勇氣娶一個體貌傷殘的女人，趙雲對諸葛亮的同情中又增加了幾分敬佩。諸葛亮看出趙雲眼中的憐憫，苦笑道：“我叔父到荊州第二年就病故了。我哥哥帶著他的家人去江東謀生去了。我那時才十五歲，弟弟還不到八歲，幸虧叔父臨終前把我的兩個姐姐嫁入了荊州的大族，我們在兩位姐夫的照拂下還能接著讀書。”

諸葛亮二姐的公公龐德公和黃承彥是好朋友。黃承彥在龐家見過諸葛亮幾次，覺得這個異鄉少年容貌俊美，才華橫溢，就親自上門給女兒提親。黃家的先祖是傳授張良兵法的黃石公，家學中除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外，還包括行軍布陣的韜略，諸葛亮隨嶽父隱居鄉裏，盡得他的真傳。由於黃承彥和劉表、蔡瑁等荊州最重要的軍政首腦都是姻親，諸葛亮得以周旋於荊襄豪門，在嶽父的指點和教導下，對荊州和天下的局勢十分熟悉。黃承彥夫婦過世後，諸葛亮開始出外遊學，經常把黃穎單獨留在鄉下。不過他心靈手巧，給家裏製作了各種機關器具，盡量讓黃穎鄉居的生活安全舒適。         

 “拙荊對她的容貌深以為憾，寧可終生避居山林，望兩位不要對別人提及她的傷情。”趙雲趕緊答應，青芷羞愧得無地自容。“你們順著這條路往前走一個時辰就可以直達新野。”諸葛亮給他們指了方向。

 “我過兩天就把馬還給你。”趙雲說。亂世中馬匹珍貴，他不能輕易把別人的坐騎帶走。

 “你不用還馬，過些日子我自去新野拜見劉豫州。”諸葛亮道。趙雲又驚又喜，青芷的心卻陡然一沉，暗想黃穎苟全性命於亂世的願望終將成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