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2）：檀溪驚魂（上）

建安十二年二月十二日，襄陽。

今天是荊州牧劉表幼子劉琮和表妹蔡氏成親的日子。劉府內外張燈結彩，笙歌盈耳。除了親友之外，荊鄉九郡的官員士紳全都出席了盛典。入夜後，春寒料峭，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從花園走回大廳，想喝杯酒暖和一下。他叫諸葛亮，是劉表的連襟荊州名士黃承彥的女婿，平常在鄉下讀書，今日特地趕來賀喜。

大廳裏絲竹悅耳，錦繡盈眸，不少地方郡守聚集在此處，議論紛紛。劉表的身體每況愈下，二子之中，誰為嗣子？曹操已經徹底擊敗袁氏，統一了北方，是否會揮鞭南下？孫權正在攻打江夏的黃祖，是否有意對荊州全境展開攻擊？這些問題都令地方官員們憂心忡忡。大多數人隻是悄悄地交換著他們聽到的消息，默默估算形勢。可有一個人笑容滿麵地滿大廳裏周旋揖讓，諸葛亮認出他是主持婚宴的劉備。

劉備形容奇特，一雙耳朵幾乎是常人的兩三倍大。而且胳膊極長，垂手過膝，令他看起來有些駝背。不過最古怪的是他天生無須，下頜光溜溜的，半根胡子都沒有。自古道“須眉男子”，胡須是丈夫氣的象征，除了宦官和未成年的男孩子，成年男人均要留須。一個連胡子都不長的人居然在群雄並起的亂世，從一個不階尺土的織席販履之徒變成叱吒風雲的梟雄，其心計手段絕非常人可比。諸葛亮想到此處，不由暗生敬意。

劉備身後是一位高大魁梧，姿顏雄偉的軍官，兩道濃眉下一雙清澈銳利的眼睛，機警地掃視著大廳裏的賓客。他氣宇沉靜，舉止穩重，頗有世家子弟的風範。無意中看到諸葛亮正向他注視，就移過目光，唇邊掠過一絲近乎羞澀的微笑。

 “孔明，你在這兒，讓我好找。”諸葛亮扭頭看去，原來是老同學徐庶。他少年時喜歡任俠擊劍，曾在鬧市殺人報仇，是名震中原的豪客。後來棄武從文，拜在荊州名士司馬德操門下讀書。大多數同學不敢和一個殺人犯交往，對他敬而遠之，隻有諸葛亮不怕他，兩個人成了朋友。當年徐庶看破劉景升父子毫無進取心，遊學之後就北上新野，投靠了劉備，一去就得到了重用。而諸葛亮因為和劉家有姻親關係，一直不肯別尋出路，極力想勸說劉表采取他西取巴蜀，然後北伐中原的戰略。

“孔明，你不是常自比管仲、樂毅嗎？管仲和樂毅能建不世之功，是因為遇到了齊桓公、燕昭王這樣的明主，能夠大膽信任他們。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雖然人人都標榜招賢納士，可是很少有人能真正讓賢士盡其所能。劉豫州氣度恢宏，屈己下人，是真能盡人所長的明主。孔明，你一心誌恢宇宙，劉豫州有意逐鹿中原，你們誌同道合，肯定能如魚得水的。”徐庶真誠地說道。

“你向他提起過我嗎？”

“嗯，還沒有。” 他其實已經向劉備提過了，劉備倒也願意多收納些謀士，他讓徐庶把諸葛亮給帶來見見。可是徐庶深知諸葛亮年紀雖輕，卻極為自負，號稱“臥龍”，自比管、樂，怎麽肯召之即來？於是他委婉地勸說劉備親自去見諸葛亮。劉備自平定黃巾以來，縱橫天下二十年，什麽樣出眾的才士沒見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怎麽敢要他屈尊枉駕，這令他覺得諸葛亮不過是彌衡之流的狂士，所以也沒放在心上。礙著徐庶的麵子，劉備隻說軍務繁忙，待有空再去隆中訪賢。

徐庶一心要促成劉備和老同學見麵，向諸葛亮解釋說：“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出山，所以不敢輕易舉薦你。隻要你願意，我這就給你引見，如何？”諸葛亮不置可否地一笑，徐庶見他不推辭，於是興衝衝地帶他去見劉備。

 大廳裏人更多了，劉備越發忙得不可開交。此刻，他正拉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說話。諸葛亮認出此人名叫劉巴，是聞名荊鄉的青年才俊，尤其擅長統籌錢糧。見劉備滿臉渴慕，全副心思都在劉巴身上，諸葛亮停步不前，附耳對徐庶低語幾句。徐庶一愣，隨即點頭。

諸葛亮轉身下廳，又忍不住回頭望去。大廳裏燈火通明，衣冠楚楚的荊襄士紳還在往來說笑。劉表的長子劉琦走到劉備麵前，附耳說了些什麽，他們匆匆離開大廳，向後堂方向走去。好不容易擺脫了劉備的劉巴徑自走出廳外，一臉厭惡的神情，把被他握了半天的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

婚後三天，從外地來賀喜的賓客紛紛告辭。劉表病重，作為本家兄弟，劉備替他來送別荊州外地的郡守。為了感謝他這些天來的操勞，劉表的婦弟蔡瑁特地擺上一席酒單獨宴請他。

宴席之上，大家又談起了天下的戰局。劉備認為應該聯合逃亡塞外的袁氏兄弟，南北夾擊，令曹操首尾難顧。蔡瑁頂不愛聽的就是這種話，趕緊岔開道：“玄德，你少年時曾在盧尚書門下讀書。他才兼文武，名著海內，言談風儀，為一代士人之楷模。今天在座有很多後生晚輩，沒有見識過他的風采，玄德，你得該給他們講一講。”            

劉備年幼失怙，家境貧寒，孤兒寡母靠織席販履維生。後來他的母親不甘心兒子一輩子就作個小生意人，毅然拿出多年來省吃儉用攢下的錢，打發他去拜盧植為師。可是劉備天生就不愛讀書，蒙混著上了三年學，結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遼西公孫瓚。天下大亂後，劉備跟著公孫瓚起兵平定黃巾，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威名。

別看劉備沒從盧植那裏學到什麽真學問，可能跟漢末最著名的儒學大師上過學，就是一輩子的談資，尤其在荊州的名士麵前，可以不時地提一提。劉備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恩師當年的軼事，反正同學們都風流雲散了，公孫瓚早已兵敗自殺，不管如何粉飾當年的求學經曆，也不會有人揭穿他。

“聽玄德講述先賢往事，如飲醇蓼，諸位不可不浮一大白！” 蔡瑁先喝了一盞酒，其他人紛紛附和，連連舉杯。劉備從沒見過蔡瑁對自己如此客氣過，心裏也很高興，一連喝了好幾杯。 

酒至半酣，劉備向蔡瑁告罪，要離席更衣。主騎趙雲緊隨著他出來。蔡瑁說：“趙將軍一早就陪侍豫州送客，到現在還沒吃飯，該去用些酒饌了。我這裏有幾個小廝可以服侍豫州更衣。”

劉備自知是寄人籬下的客卿，從前蔡瑁對他冷淡，難得今天這樣友好，就催著趙雲去吃飯，以示信任。劉表的長子劉琦見趙雲遲疑，說道：“你去吃飯，我正好和叔父出去散散酒。”有他在劉備身邊，蔡瑁投鼠忌器，一定不敢輕舉妄動，趙雲放下心來，向他謝過。蔡瑁立刻命人給趙雲設座上菜，長亭上其他的人還在談論著桓靈年間的儒林名士和宦官外戚的爭鬥，誰都沒注意二劉離席。

見劉琦和劉備走出去，蔡瑁忍不住暗暗地笑了。曹操和袁紹相持期間，劉備幾次勸說劉表偷襲許都。盡管劉表沒有聽信他的挑唆而貿然出兵，可劉備的熱心勁兒讓執掌荊州兵權的蔡氏家族起了疑心。上個月袁氏兄弟的使者帶著求援信到荊州哭救，劉備再次鼓動劉表奇襲許都，甚至提出了由劉琦帶領荊州兵馬，他率領部曲輔佐的建議。劉表對此不置可否，蔡瑁卻嗅出了危機，決定除掉劉備，以免後患。隻是劉表愛惜名聲，又和劉備有所謂的同宗之誼，不能把殺他的事兒搞得滿城風雨。而且劉備身邊的那個趙雲看起來不像是個好惹的，有他寸步不離劉備，刺殺的計劃不好執行。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蔡瑁自認為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在劉備上廁所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宴席上趙雲寸步不離，可是他無論怎樣也不會陪劉備一起如廁。長亭宴客前，蔡瑁命人在亭外興建了一間臨時廁所。裏間的地已被挖空，上麵鋪著木板，隻要劉備進去，立刻有人把機關撥開，讓他掉進陷阱，事先埋伏在地下的武士會把他殺死，把屍體直接埋在地道裏。更妙的是，劉琦如今主動要求和劉備一起出去，劉備被殺後所有的嫌疑都會落在他身上，要受全天下人的懷疑和指責，而劉琮也能越過長兄順利繼位。一想到下一任的荊州牧還是蔡家女婿，蔡瑁得意非凡。          

廁所建在離長亭兩箭地遠的一個小樹林後麵。打量四周沒什麽人，劉琦趕緊懇求劉備向劉表說情，允許他帶兵去增援江夏。劉備一聽就明白這是劉琦擁兵自安之計， 他也不想荊州的軍權全部落在蔡家手裏，可劉琦並沒有領兵的經驗，江東之主孫權親自率領精銳部隊進攻江夏，前鋒是甘寧這樣久經戰陣的名將，劉琦貿然出戰，隻怕凶多吉少，萬一戰敗，正好給蔡瑁等人口實，連劉備自己都會受牽連。他於是告訴劉琦稍安毋躁，等江夏的局勢明朗些，再說不遲。             

他們邊談邊走，不覺來到了廁所前。廁所的外牆蒙著一層紫繒，一股股濃香撲鼻而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奴跪在門口恭迎他們。劉備是貧寒出身的人，最憎恨豪門世家暴殄天物的行徑，於是皺著眉頭在廁所前踟躇不進。劉琦見劉備不用，樂得自己進去享受一番。

廁所後麵就是一個小樹林，劉備徑去那裏方便。忽聽林外有響動，他以為劉琦已經完事了，於是走出了樹林。隻見一個錦袍玉帶的人端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東張西望，正是蔡瑁的幼弟蔡瓚，他後麵跟了一群膀大腰圓的部曲。見劉備從小樹林走出來，蔡瓚脫口而出：“你怎麽沒進去？”

劉備一愣，心念如電，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奧妙，驚出了一身冷汗，不過外表極其鎮定。“我剛出來。你的坐騎神俊不凡，我怎麽以前沒見過？”劉備笑著走到蔡瓚的馬側，拉住轡頭。

“噢，這是我新買的馬，叫的盧。”蔡瓚左顧右盼，想找個人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劉備見他分神，突然把他拉了下來，翻身躍馬，狂奔而去。 

長亭內，趙雲剛吃完飯，見蔡瓚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在蔡瑁耳邊低語數句。本來笑眯眯的蔡瑁立刻變了顏色，大步衝了出去。趙雲心知有異，急忙跟在後麵，和剛跑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趙雲一看，原來是劉琦，忙問：“豫州呢？”

“他不見了。” 

 蔡瑁等人已經上馬向西疾馳。趙雲的馬術極好，很快就追上他們。他趕到蔡瑁身邊，厲聲問道：“劉豫州在哪兒？”

“他搶了我弟弟的馬，有從人說他往這個方向去了。”

一行人不再說話，各自加鞭。襄陽城西不遠處，有一條叫檀溪的小河。蔡瑁等人追到此處，都勒住了馬韁。剛才一路上他們都能看見新鮮的馬蹄印痕，可是蹄印到了河邊就不見了。難道劉備騎馬過河了不成？檀溪雖然不算寬，也不算深，可是水流湍急，河床上盡是淤泥流沙，這裏野渡無人，沒有船可怎麽過河呢？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趙雲心急如焚，忽然看見河邊一棵老柳樹的斷枝上掛著劉備的兩梁進賢冠，又有人看見劉備今天早上穿的赤色袞衣糾纏在溪邊一叢蘆葦中。有漢一代士大夫最重儀表，輕易不會棄置衣冠。有人猜測劉備已經過了河，也有人猜測劉備已經淹死在河裏了，可以到下遊檢看一下。蔡瑁心想，今天反正已經把劉備得罪了，除惡務盡，一定要見到他的屍體。他於是點頭，大家一窩蜂似的向下遊方向馳去。               

趙雲先和大家並轡騎到河邊的一片小樹林邊，故意慢了下來，等別人都過去後，撥馬轉回到檀溪河畔。他仔細觀察了劉備的馬蹄印最後出現的地方，又站到馬鞍上，極目遠眺對岸。檀溪不是很寬，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對岸的沙灘。如果劉備真的過了河，馬蹄帶上來的汙泥會在沙灘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可是對麵什麽也沒有。

趙雲突然想到檀溪是一條從北往南流的小河。新野處在襄陽的北部，劉備若想安全，必會溯溪而上。河邊散落的兩梁冠、袞衣之類，無非是他故布疑陣，好讓追兵往下遊或是對岸去尋找。如今春草初生，馬蹄會在嫩草皮上留下印跡，為了不讓追他的人發現馬蹄印，劉備一定是在溪邊淺水中行走，所以剛才蔡瑁等人什麽也沒發現。順著溪流走了不到二三裏，趙雲果真看見馬蹄印又出現在河灘上。

地勢漸高，前麵群山雜遝，天也不早了。趙雲越來越著急，額上開始冒汗。他又往前趕了一陣，忽然看見劉備的馬蹄印進了溪水拐彎處的桑林。初春正是農家采桑養蠶繁忙的時候，桑園內外本該處處歡聲笑語，這裏卻寂無聲響，讓人感覺異樣。更讓趙雲心裏發怵的是，追蹤了一路的馬蹄印，到桑林裏突然消失了。遠遠地他似乎聽到了幾聲犬吠，隨即又是寂靜。

趙雲勒住了馬，大聲喊道：“有人嗎？這裏有人嗎？”

忽聽有人輕輕“噓”了一聲，趙雲驚喜交加，催馬向前，卻見不遠處樹上坐著一個垂鬟少女。趙雲剛想問話，隻聽她阻止道：“別過來！”那少女指指她坐的樹枝，低聲說道：“你的馬會驚了我的蠶兒！” 

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樹葉間蠕動著上百條翠綠色的肉蟲子，四五寸長，又肥又大，側耳聽去，能聽到它們吞噬桑葉的“沙沙”聲。“這……這是蠶嗎？”趙雲身經百戰，可這些肉乎乎、碧瑩瑩的大蟲子讓他毛骨悚然。

“對，你難道不知道蠶馬相克的道理嗎？” 

趙雲雖是北方邊地之人，但在荊州多年，早已見慣了百姓種桑養蠶的景象，也聽過蠶馬相克的說法，於是後退幾步問道：“姑娘，剛才有沒有人騎馬從這裏經過？

“我一大清早就在此牧蠶，除了你，再沒人騎馬到這裏來。”

“牧蠶？”趙雲詫異，他隻知道有人牧羊、牧馬，卻不知蠶也是可以牧的。      

“對呀，這可不是普通的家蠶，它們是冰蠶，需要放到樹上去吃桑葉，所以得天天牧養。” 眼前少女笑語嫣然，姣俏可喜，但趙雲無心和她閑談。拱手謝過，就要撥馬回身到林外再去找劉備蹤跡，卻聽她問道：“你在找誰？”

趙雲隻得把劉備的模樣略略描繪了一番。她臉上掠過幾絲驚訝之色，隨即笑道：“半個時辰前倒是聽到阿狸在大呼小叫，也許阿狸知道。” 

春季采桑，少女們都是成群結隊的，阿狸多半是她的女伴。“我可不可以問問她？趙雲期待地說。

“你可以試試看！”少女說完，打了個響亮的呼哨，隻聽桑林間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一條金毛巨犬躥了出來。少女從樹上跳下，抓住了它的後頸，笑道：“你想問阿狸什麽？” 趙雲哭笑不得。

“阿狸雖然沒有會說話的嘴，可是它有會找人的鼻子。 如果你有你要找的人的東西，給阿狸聞一聞，他一輩子都不會忘。”阿狸溫順地偎依在少女腿邊，仿佛聽得懂她的話似的，抬頭看看趙雲，驕傲地搖著尾巴。

趙雲下馬，把劉備的衣帽從馬鞍後取下，拿到阿狸麵前。它聞過以後，隨即發出似哭非哭的呻吟聲。少女抬頭笑道：“阿狸認出衣服上的氣味了。”

“我能借它一用嗎？”

那少女答應，又打了個呼哨，林中走出了一匹馱著兩個竹筐的青驢，對趙雲說：“等我把蠶兒收好，和你一起去。” 

 

[出喝酒]

嗬嗬，蠶馬相克，很有意思，怪不得蠶娘娘都是馬頭娘。

原來劉琦是這樣死的……死的好……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