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個人資料
正文

荷影劍魂(17):寒天暮雪(上)

(2010-04-18 17:41:06) 下一個

第八章                                              寒天暮雪

還不到十一月,荊州就下了三場大雪。赤烏山莊到處被大雪覆蓋著,晶瑩雪白,隻有那一泓湖水因為有溫泉的滋潤,依然碧波蕩漾。叢叢望舒荷含苞傲雪,越發顯得嬌豔欲滴。趙雲孤身在望舒亭上品茶。湖麵上水霧迷離,荷葉蔥蘢,湖畔掩映著幾樹梅花,枝幹旁逸斜出,微微露出紅萼。他不由想起春天時在冷芳亭飲宴的事情,更生感慨。

三天前,他奉劉備的囑托來請阿鵲去新野給甘夫人接生。可青芷不在山莊,留守的侍女們告訴他她去襄陽抄書去了。趙雲隻得等她,每天泡溫泉,看書,練劍,飲食起居被照料得極為周到。而且他和那條叫“阿狸”的狗混熟了,每天帶著它在雪地裏追蹤野兔、鬆雞什麽的。忽見一隻怪鳥飛來,落在望舒亭的欄杆上,冷冷地看著他。

這隻鳥很像烏鴉,可是遍體血紅,鳥嘴和鳥爪漆黑如鐵,映著冰雪,看起來肅殺詭異。它突然展翅大叫。那聲音似梟非梟,似鴉非鴉,趙雲立刻認出那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啼。趙雲很不喜歡它的叫聲,撿起一個龍眼核,就要彈出,忽聽背後有人急叫:“別打它!” 趙雲回頭,卻見青芷帶著侍女急匆匆從浮橋上跑來。有人吹了幾聲尖利的口哨,那怪鳥就撲棱棱飛走了。

            晚飯後,青芷請趙雲到桂華堂喝茶,細問甘夫人等人的近況,趙雲一一作答。不知為什麽,他們兩個都不敢注視對方,眼睛隻看著火盆裏紅緞子一般的炭火。青芷又問起劉備有沒有查出那夜的刺客是誰。若說沒查出刺客來曆,未免顯得無能;要說已查出是誰,事關機密,如何能講?趙雲推說這事兒歸關羽管,他對詳情並不清楚。

          青芷也不深究,笑道:“閑坐無聊,讓驚鴻、翩翩來歌舞一番,消此長夜。”翩翩是個姿容絕美的舞伎,削肩蛇腰,四肢修長,走路如弱柳隨風般搖曳多姿。驚鴻神色冷淡,翩翩卻杏臉含春,與青芷、趙雲見禮後,又與其他侍女笑盈盈地打招呼。

           驚鴻先唱了一首《西烏夜飛》,哀婉清暢,繞梁不絕。一曲未晚,翩翩已經在她腰間係了一隻小鼓,邊敲邊跳起來。她像一隻蝴蝶般飄忽不定,舞姿極盡妖嬈之態。趙雲不由想起那日在鬆風軒見到青芷祭蠶時的獨舞,心下激蕩。卻聽青芷吩咐驚鴻道:“如此良夜,不能不聽你的《繁霜》歌。”

日暮風吹,葉落依枝;

丹心寸意,憂君未知。

歌繁霜,侵曉幕,

何意空相守,

坐待繁霜落?

           驚鴻反複詠唱最後兩句歌詞。趙雲聽得出神,連阿獺給他奉茶都沒看見。眾侍女忍不住笑了起來。

           青芷怕他尷尬,急忙說道:“這些小兒女的玩意兒,恐怕聒噪了趙將軍。這樣好了,將軍的神劍我們春天時就見識過了,可一直沒機會討教。反正大雪封山,明天也走不了。能否請將軍把‘易水劍法’的最後幾招教給她們?”她指了指侍女們。

           趙雲還想謙遜,眾侍女紛紛說他答應過燕翔的。趙雲推辭不過,隻好答應,可是他不知道怎麽教一群女人劍法,這可比平常訓練兵馬讓人心虛多了。青芷建議他先把“易水劍法”的最後五式演練給大家看,然後再分開教。趙雲點頭答應,立刻有侍女給他遞了一把長劍來。“易水劍法”極為複雜,五招使完,已經快到了子時,各自回去安歇。

大雪又持續下了三天,趙雲每日傳劍。青芷見“易水劍法”如此繁複,就請趙雲口授劍訣,然後讓阿鷺把他演示的劍招畫出來,做成劍譜。趙雲想到身處亂世,生死無常,將來收徒傳劍的機會不多,有了劍譜,即使人遭不測,劍法也能流傳下去。想到此處,他點頭同意。阿鷺畫技高超,寥寥數筆,就能把人描摹得五官生動,神態畢肖。等劍譜畫完,青芷請他把從頭至尾演練了一遍。鳴玉軒內侍婢林立,大家斂聲屏息,都默默地揣摩劍招。他一時舞得興起,把外衣脫了,薄薄的羅衫裏透出健美的體魄,他身上散發出的熱氣和淡淡的汗息令幾個離得近的侍女臉都紅了。

不知何時,青芷已經讓人把焦尾琴拿來了,配合著他舞劍的節奏,開始彈琴。聲韻慷慨,曲調鏗鏘,正是那天他聽過的《廣陵散》裏的樂章之一。琴聲令趙雲格外振奮。許多年來,他第一次擺脫了孤獨的束縛,由衷地感到了快樂。自從趙家堡被劫掠燒毀,家破人亡的悲哀令他有行屍走肉的感覺,每天活著,身心都是麻木的。如今他終於又感到了生機,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火熱滾燙,仿佛要把衣衫燒破。青芷似乎和他心有靈犀,她彈得激情澎湃,渾然忘我,劍光和琴聲配合得天衣無縫,連侍女們都如癡如狂,沉浸在他們的琴劍相融的境界裏。

 

早上醒來,窗紙上亮堂堂的。趙雲推開窗戶一看,已經放晴了,朝陽在雪上染上一層柔和的粉紅色。今天可以下山了,但不知為何,他心裏竟有些遺憾。這個奇異而美麗的塢堡,仿佛能讓時間駐足,把戰亂、饑荒、瘟疫、嚴寒等苦痛摒棄於山莊之外。可他終究要回新野,去麵對山下陰冷汙濁的世界。正想著,忽見阿鷺和兩個小丫頭抬著一個朱紅的衣箱進來,在他麵前打開,裏麵都是錦襖貂裘,趙雲不解。

           “這也是燕公子留下的衣物,我家主人請將軍收下。”阿鷺笑盈盈地說道。

            “貴主人不是已經把舍表弟的衣服都給我了嗎?”

            “上次送給將軍的是燕公子春夏季的衣物。最近打點冬裝時,燕公子的姬人才翻出這一箱冬天的衣物,都是去年新作的,白收著怪可惜的。家主人想將軍和燕公子身形差不多,就請將軍收下這些衣物。”趙雲見阿鷺說得如此溫婉,那有不允的道理,於是微笑謝過。

            阿鷺等人立刻喜形於色,上前把衣物一件件取出來,展示給趙雲看。麵料顏色淺淡,式樣質樸,自有一番內斂的華貴感,“將軍要不要試試這些衣服?”趙雲隻想早些啟程回新野,依言換上了一件長袍,果真無處不貼身,簡直就是量著他的身體做的一樣。見他穿上新袍愈發顯得英挺俊朗,侍女們都忍不住拍手喝彩。           

阿鷺伺候他洗漱用飯後,就和他去見青芷。施禮後青芷的目光在他的錦袍上留連片刻,臉上不覺有些嬌羞喜悅之色,不過立即神情一端,說起去新野的事兒

 “下山路滑,你們的車輛恐怕不好走。”趙雲有些擔憂。

 “那我們就不走路了。”見他皺起了眉頭,青芷笑道:“別擔心,我們不走路也能到山下。”原來當初山莊的建造者覺得在孤峰上築造塢堡不能隻有一條通路,所以利用山間溫泉已幹的古泉道,建造了一條秘密通道,出口就在望舒亭。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連人帶車馬都到了山腳下。趙雲恍然大悟那日為何青芷能在山下等他,從山腹裏直上直下,一下子省了二十多裏的山路。

那片杏花林為大雪覆蓋,倒有幾分繁花滿枝的意趣。想起和青芷那天在杏花林中煮茶談心的事兒,趙雲抬眼向她看去,她的臉掩在貂鼠圍脖裏,隻露出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正向他看過來。青芷坐在車裏嫌悶,索性騎上了馬,和趙雲並轡而行。侍女們紛紛出車隨侍,青芷讓她們都回車中,隻留下那個叫阿獺的小丫頭。

那天夜裏趙雲發現阿獺是個沒有舌頭的小啞巴,很可憐她,後來特地問過青芷她的身世。原來阿獺是山越人。為了掠奪人口,也為了免除他們在後方侵擾,孫權多次大規模征討山越,俘獲了很多人。這些山越人斷發文身,不著衣衫,完全不懂漢人的習俗。孫權把壯年男子編入軍隊,婦孺則被送到幾個大營,逼著他們學說漢話,學會穿衣行禮,然後分給孫氏親眷將佐做奴隸。

           當時阿獺還不到十歲,可是倔強異常,拒絕學漢語。為了拿她做個懲罰的樣板,被處以割舌之刑。到後來分奴隸的時候,沒人想要一個小啞巴,倒是青芷喜歡她的剛強,特地討來做了雜使小女奴。因為她水性極好,給她起名阿獺。見她年紀小,就是偶爾做錯什麽,青芷也不太追究,反而讓大一點的漢人侍女們在衣食上多照顧她。阿獺盡管倔強,可是很聰明,見青芷關心她,也就順從了不少,主仆之間相處得很好。

           青芷身份特殊,隱事極多,在江東時身邊的仆從中不乏孫家的探子。她的侍女們精明能幹,忠心耿耿,但對她來說,每個活人都有背叛泄密的可能。除了死人,隻有這個不通文墨的小啞巴最令她放心。

            見一個小姑娘赤足在冰雪中行走,趙雲心下不忍,皺眉看看青芷。她笑道:“阿獺的族人世代在山地生活,他們的腳板跟我們不一樣,真是履高山如平地,而且冬天也不用穿鞋。”趙雲聽了將信將疑,悲憫的神情惹得青芷笑起來:“你的心這麽軟,怎麽打仗呢?”趙雲覺得兩軍對陣時奮勇殺敵和他的垂憐之心並不矛盾,聽青芷如此說,他隻一笑,並不多說什麽。

             見他沉默,青芷對阿獺說道:“你回車裏去吧,讓阿柔做兩盞濃濃的果子茶來。”阿獺點頭答應,急忙跳上了車。青芷望了趙雲一眼,見他臉上有讚許之色,也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馬蹄踩在被雪壓斷的鬆樹枝、杉樹枝上,散發出陣陣清冷的香氣,讓青芷格外興奮。馬匹奔跑時散出的熱力令她的臉兒紅撲撲的,抹了胭脂一樣鮮豔。趙雲不由得也隨著她越騎越快,不知不覺地,他們把侍女們的車仗甩得老遠。等到了伏虎嶺的山口,青芷駐馬四望,兩側的山壁,雖然不高,可是相當陡峭。山崖上積滿了冰雪,到處銀裝素裹,景色極為壯麗。“荊州經常下這樣的大雪嗎?” 

“我來這兒這麽多年,第一次見下這樣的大雪。”趙雲道:“倒是我的老家常下雪。每年最冷的時候,姑父總把我和燕翔帶到山裏,隻給我們一把短刀,一張弓和三支箭,讓我們自己在雪地裏打獵過夜,然後第二天找路回家。”

見他嘴角掛著一絲思鄉懷舊的笑容,青芷問道:“你想家嗎?”

趙雲苦笑一聲:“除了燕翔,我的親人都不在了,想也沒有用。你出來這麽久,家裏人不擔心嗎?你想家嗎?”

青芷望著白皚皚的山崖道:“我其實從來都沒有家,所以無處可想。”兩人都沉默下來,在雪穀中站久了,覺得有寒氣襲來,馬匹也開始躁動不安。

 “阿鷺她們怎麽還不來,我現在倒真想喝杯熱茶。”青芷皺起了眉頭,向身後望去。忽然看見一隻紅烏鴉似的怪鳥翩然飛來,青芷從懷裏掏出一個骨哨來,想招呼那隻鳥落下來。

 “別吹哨子!”趙雲急忙製止她。可是太晚了,高亢尖利的哨聲已經劃破了雪穀的寂靜。趙雲看著山頂,滿麵恐怖之色。青芷不明所以,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剛才還壁立百尺的雪峰突然像融化了似的,一層層向下流淌,寂靜的山穀中開始回蕩著嗡嗡的悶響。趙雲知道這是雪崩的前兆,來不及解釋,在青芷的馬後臀上,狠抽了一鞭子,那馬兒立刻向前竄去,可是積雪沒膝,跑得不快。趙雲趕上前,大聲叫道:“快跑!快點兒出山口!”青芷依言,拚命加鞭。

山上的雪流夾著石頭、樹木洶湧而下,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緊,被雪崩的力量裹挾著,雪粒飛揚彌漫,像白色的煙霧一樣,後頸已能感受陣陣的酷寒之氣。眼看躲避不了,趙雲急舒猿臂,拉青芷下馬,趴在地上,用身體護住了她。

雪崩不過是瞬間的事兒,可是對困在雪下的人,仿佛長過一個時辰。等所有的聲音停寂下來,青芷才意識到她被壓在一個男人的身下,又羞又急,覺得難以呼吸,使勁要推開他。趙雲趕緊爬起來,見她滿麵嬌嗔,急忙向她道歉。可是雪崩發生時的巨大聲響令他們暫時失去了聽覺,青芷看得見趙雲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麽。見他耳朵和手都被石塊或樹枝擦傷了,血跡殷殷,帽子也不知被雪流帶到了哪兒,明白他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趙雲越發惶恐,急忙用手把周圍的雪扒開壓實,做出一個穹頂,讓兩人能在雪裏坐直身體。

漸漸地,青芷聽到他在說什麽了。原來雪崩後,積雪很不穩定,很可能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小雪崩,所以趙雲要她耐心地在裏邊等一會兒。趙雲從小在雪地裏玩慣的,知道雪粒鬆散,裏麵有大量的空氣,被埋在雪裏的人一時沒有窒息之虞,可是人的氣息體溫所至,靠近頭臉和身體處的雪會很快融化結冰,冰層不透氣,這時就會呼吸困難,所以他不時地用劍柄在雪壁上鑽出幾個通氣孔。

他們在雪裏定了定心神,隻聽外麵靜悄悄的,知道雪崩已經完全停止,這才從探出頭來。雪崩從發生到現在還不到半個時辰,可是雪穀中已景物皆非,到處白茫茫一片,難辯東西。好半天,才勉強看出伏虎嶺的山口在身後,要是那些侍女們還沒來得及出山口就被擋在了伏虎嶺之南,十幾丈深的積雪已經把山口堵得嚴嚴實實,隻有飛鳥,才能通過。

 “是不是我吹哨引起了雪崩?”青芷愧疚地問。

 “新雪壓在舊雪上,一點聲音都可能引起雪崩,不見得是吹哨造成的。”                       

 “阿鷺她們過不來,馬匹也不見了,我們該怎麽辦?”

見她秀眉深蹙,無助地看著他。趙雲心下一熱,笑道:“別擔心,有我呢。我們還是先回新野吧,阿鷺她們肯定躲過了剛才的雪崩,她們多半會直接去新野找你的。”

青芷覺得有理,不過還是擔心:“怎麽去?在雪裏走幾十裏路會不會凍死?”

 “我們現在要找一個能過夜的地方,隻要今天晚上凍不死,明天傍晚就能到新野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