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夜,女人們要在月下結彩縷,穿七孔針,守夜到淩晨,仰望星空,慶祝牛郎和織女一年一度的相逢。新野城劉備的府上也不例外,甘夫人準備了乞巧鬥巧的針線、瓜果、羹菜等,在後花園的水榭裏宴請諸將的女眷。宴席本該持續到深夜,可是她的身孕已經很明顯了,體力也大不如前,大家喝了幾杯酒,就陸續告辭了。隻有夏侯紫菱和青芷還陪伴著她納涼閑話。
“今天是女兒節,不該擾你們的清興。”劉備笑著走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趙雲,另一個身材修長,容貌秀雅,青芷定睛細看,原來是上次圍獵時見過的劉琦。大家施禮相見,寒暄了幾句。青芷身著一襲藕荷色的衣裙,頭上插著金釵步搖。隻是步搖上垂著的不是珠玉,而是一個個透明的小紗囊,裏麵裝著幾隻螢火蟲,在她鬢旁明滅閃亮。那幽淡的螢火令趙雲想起和她在望舒亭上夜半談心的事兒,不覺微笑起來。
劉備說起青芷傳抄書籍的事兒,劉琦道:“家父藏書甚多,也賜給我了一些,秦姑娘什麽時候到襄陽來鑒別一下圖書,看看哪些可供傳抄。”
“這些年來劉荊州延攬儒士,校檢經書,於學問之道有存世之功。劉公子家學淵源,若能見惠書籍,小女子感激非常。”
劉琦見阿鵲醫術高明,就說想請她去替劉表看病。青芷沉吟片刻道:“公子純孝之心可嘉可歎。隻是令尊病了這麽久,襄陽的名醫國手甚多,阿鵲一個小女子,怎敢在他們麵前班門弄斧?況且劉荊州這些年來守土牧民,為荊州百官所倚持,他的玉體關係一方百姓福祉,還是請襄陽的名醫們共同斟酌開方比較穩妥些。”
劉琦心下一凜。他本來想借推薦良醫來討好父親,聽青芷如此推托,突然想到了這件事兒的幹係。如果劉表不治,蔡瑁一定會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如果劉表痊愈了,為了不被奪寵分權,蔡家可能會動殺機。劉備本來就覺得劉琦的主意不妥,聽青芷拒絕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慮事周密,見識不凡,大合他的心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兒,對青芷說:“秦姑娘,你讀過很多古書,有件事兒想請教你一下。”
“豫州是長輩,千萬別這麽說。”
“半個月前,有個道人來獻了個玉人,很有意思,想請你幫著鑒賞一下,也許能斷出來曆。琦兒,你也來看看,你爹的收藏那麽多,也許你見過這樣的東西。”
侍從們抬著一個匣子來到水榭裏,放在小幾上打開,小心翼翼地把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原來是個四尺多高的玉像,光潤潔白,每一寸肌膚仿佛都是真的,讓人覺得柔軟而溫暖。劉備讓人熄滅了燈燭,玉人竟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光亮,夜色中越發覺得栩栩如生。見眾人目瞪口呆的樣子,劉備得意地問道:“你們誰知道這個玉人的來曆?”
劉琦搖搖頭道:“家父收藏中多是銅像、木像,這麽大的玉像還是第一次見到。家父當年曾在洛陽聽西域的商賈說過,西海絕域有個大秦國,那裏的玉工技藝精良,刻玉為像,酷肖真人。這個玉像如此活靈活現,莫不是大秦國流來的?從前京都故老還以為那樣的玉刻不過是海外奇談罷了。”
“你看這玉像的容貌衣物明明都是我們漢人的樣子,不可能大秦國來的。秦姑娘,你說呢?”
“劉公子是皇室宗親,見多識廣,他都說不出所以然,阿芷才疏學淺,如何敢獻醜?”青芷笑著謙遜道。她走上前,仔細看看玉像,又打量了甘夫人一回,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脫口道:“這個玉人怎麽有些像甘夫人?”其實大家全看出來了,隻是不敢說。聽她這樣講,一時都露出了微笑。
這個纖巧的玉人令劉備想起甘悅兒初嫁時的清秀模樣。那時的他還不到四十歲,就入主徐州,成為一方諸侯,又得到了悅兒這樣的佳人,男人所渴望的功名和美色全有了,實在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可是後來他一敗塗地,除了幾個死心塌地的追隨者以外,他失去了曾擁有過的一切,年將半百,還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撫摸著玉人令他仿佛重新觸到他久已失去的美好歲月。那個神秘的道人說他是這個玉像的主人,也許這是上蒼在暗示他,經過這麽多年的滄桑磨難後,命運之神將再次眷顧。
“你們真的不知道這個玉像的來曆麽?那個道人說這個玉人是三百多年前的故物。秦姑娘,你讀過的、抄過的古書中有沒有提到這樣一個玉人?”劉備不甘心地追問道。
“恕我孤陋,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好像在《西京雜記》還是別的什麽書上看過,武帝陛下在寵妃李夫人死後,難以忘情,術士李少君說他能招來李夫人的生魂和武帝相見。可是魂魄無依,武帝陛下隻能看到李夫人的影子,他若一走近,那影子就化為煙霧。武帝追思愛妃,不甘心隻能遙望她的影子。後來又有術士說暗海有潛英之石,輕如毛羽,刻之為像,神悟不異真人。武帝本好神仙,聽說有如此奇石,起傾國之力,四方尋找,終於在流沙以西的條支國海底找到了一塊石料。運回長安後,請高手匠人製作李夫人像。原像已經陪葬在武帝的茂陵裏了,可是據西京故老相傳,當時宮中另有一尊仿製的玉像,武帝過世後,此像也已不見。三百多年來,無人知其下落,這莫非就是當日李夫人之像?”
劉備想起那道人果真是關中口音,而且他的確提過此像是宮中舊物,他本來對此還有些將信將疑的,聽青芷引經據典,不由得信了。他走近玉像,細細打量一番,又看看愛妾,笑道:“史書上說李夫人是絕代佳人,這個玉人如果真的是她,真可謂名不虛傳。”大家也都陪著笑了,甘夫人杏臉飛紅,不勝嬌羞。
甘悅兒居然長得像當年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劉備心中不由隱隱以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自居,一時意氣風發,仿佛聽到了天命的召喚。
第二天午後,甘悅兒正和青芷在涼亭上下棋,忽見一個侍從走來說劉備請她到客堂上去。甘悅兒扶著青芷的手,慢慢走到前麵去。青芷到了客堂後門口就止步了,從簾縫裏向裏窺視,隻見甘夫人用團扇半遮著臉進入客堂,客堂中間立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劉備對甘夫人道:“這是寇家的孩子,是我長沙族兄劉先的外甥。他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從小在外祖家長大。唉,他的舅家人如今也沒有了,劉先兄臨終前寫了封信,打發他來投奔我。”他說著,用衣袖撣了撣眼淚,又道:“我快到知天命之年了,卻還沒有繼嗣。這個孩子資質很好,今天當著大家的麵兒,我想收他做養子。”
那孩子立刻跪下,叫了一聲“爹”。劉備年將半百,膝下猶虛,雖說甘悅兒已有身孕,但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其實就是個男孩子又怎麽樣,一泡水似的小嬰兒,能指望些什麽。眼前的少年高大健壯,眉目英俊,自己從前的兒子如果不失散的話也該有這麽大了。劉備一念及此,淚水不由湧入了眼睛,他把那少年摟在懷裏說道:“你從今天起就叫劉封,表字升之。”關羽、張飛聽了,都不禁心頭一酸,劉封正是劉備失散多年的長子的名字。
建安五年,劉備在徐州叛曹自立,隨即被擊敗,他隻身逃脫去投奔了袁紹,把妻和子都扔給了曹操當俘虜,關羽也被曹軍擒獲。曹操安排關羽和劉備的妻兒住在一起,彼此照料。後來關羽隻身在河北陣前離開曹操去尋找劉備,沒能帶上劉封。劉備知道曹操心狠手辣,肯定會斬草除根,那個孩子想來早就不在人世了。劉備繼承了先祖劉邦的雄心和冷酷,從不後悔在戰場將妻兒拋棄。他覺得男人到哪裏都找得到女人,有了女人就有孩子。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來荊州這麽些年,眼看老之將至,他還沒有兒子,心中不免淒惶。
甘悅兒帶著劉封退出了大堂。回到後院,她立刻開始指揮著侍女和仆從們擺放幾案座席,準備排筵慶祝劉備收義子。劉備的兩個舅子糜竺和糜芳早就把家眷打發來,幫著甘夫人張羅晚宴。關羽和張飛是劉備的異姓骨肉,他們的夫人也帶著孩子們過來認親戚。有人帶劉封洗了個澡,還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趁著別的客人還沒來,幾個針線下人忙著給他量尺寸,縫改衣衫。幾家女眷們圍著劉封問他家鄉、年紀、父母的情況,聽說他是個孤兒,又紛紛歎息落淚。
劉封被她們七嘴八舌地問個沒完,緊張得臉色發白,困窘地簡直要哭出來,不停地用衣袖去拂額頭上的汗珠。青芷長年寄人籬下,深知他此刻的惶恐,大為同情,於是讓阿柔把一個琥珀手握遞給他鎮定止汗。一片紛亂中,隻有甘夫人還是不改其常,臉上掛著恬靜的微笑,招呼客人,安排酒饌。到了未初時分,劉備派人來叫劉封去家廟行禮。
其他諸將的女眷們也漸漸來齊了,大家剛坐下要給甘夫人把酒賀喜,隻見她臉色突變,捂著肚子,慢慢歪在了座席上。青芷眼尖,過去一把扶住了她,阿鵲也急忙躍步向前給甘夫人把脈。紫菱立刻吩咐下人趕緊去報知劉備。
“別……千萬別打攪了他,看擾了他們的酒興。我回去躺躺就好了。紫菱,你替我招呼各位。芷兒,你來陪陪我,好不好?” 甘悅兒掙紮著說道。青芷陪她回內室。阿鵲診了脈息,說不妨事,給她開了一個理氣散鬱的藥方,自有劉家的侍從趕緊去抓藥、熬藥。青芷看甘夫人喝了藥,朦朧睡去,也就放下心來。
她私下打量這間臥房,雕梁畫棟,錦繡盈眸,到處擺滿了玩器。地上鋪著嶺南的龍須席,光可鑒人,滑潔非常。甘悅兒睡的是一張螺鈿鑲嵌的雕花檀木大床,床上吊著銀紅色的帳帷,上繡百蝶穿花,侍女們放下了半幅紗帳,可是還能看見那個晶瑩的玉人在帳幕深處中發出潤澤的光輝。
青芷和阿鵲燈下閑坐無趣,忽然想起在門外鳳仙花開得正盛,就讓阿鵲采了些來,用她隨身攜帶的藥杵、藥臼搗碎了,兩人染指甲做戲。她們正唧唧咕咕地低聲笑樂著,紫菱帶著阿柔進來了,說女眷們已散。這時,床上甘悅兒也醒了。問劉備有沒有派人來看她,大家麵麵相覷,不敢回答。紫菱勉強笑道:“豫州那邊還不知道。這樣吧,我這就派人去告訴他。”甘悅兒急忙笑著說不用了。她有意把身子躲到簾帷深處,青芷還是看到了她臉上掠過的幾分淒傖。
青芷打了個嗬欠,說明天要早起趕路,得回去歇息。甘夫人握著她的手,眼圈兒紅了紅,也沒有再多挽留,對紫菱說:“煩勞你替我送送你妹妹。”
“這幾天花園裏的路我都走熟了,不用紫菱姐姐送。夫人,阿鵲說您沒事兒,好好靜臥幾日就好了。要是擔心沒人拾掇今天宴會陳設動用的器皿,我讓阿柔她們去幫著收拾。”甘夫人伸手摸摸青芷的麵頰,點頭謝過。
劉備素以深沉著稱,自來喜怒不形於色,可是今夜他太高興了,連喝了十幾杯酒,醺醺然有幾分醉意。收劉封為養子,不過是見到一個英俊少年後觸動了他心底的父愛,一時衝動而做出的決定。沒想到剛才宴席上大家考校劉封的武功,他居然在關、張、趙、徐這樣的武學大家手下都能走上幾招。亂世中能收養一個有武藝氣力的孩子,等於得到了一員猛將,劉備十分得意。夜深酒闌之際,客人們都散去了,劉備還在跟劉封說個不停。
忽見幾個侍從來向劉備報告甘夫人身體不適的事情。劉備有些著急,拉著劉封的手就往山下走。張飛和趙雲見他步履踉蹌,隻得一邊一個,把他扶住了,攙下假山去。劉備見甘夫人已經睡著了,就從臥房裏出來,到外間坐下,謝過紫菱。夏侯紫菱說今夜陪伴照料甘夫人的其實是青芷。
“哦,秦姑娘呢?”劉備四下張望。
阿柔走上前施禮稟道:“家主人明日要早起趕路,回去安歇了。她怕夫人今夜病情有反複,留下奴婢和阿鵲在此侍奉。”她的雅言說得不太好,吳音濃重,可是語氣溫柔,極為悅耳。
劉備借著醉意問道:“你們姑娘已到了及笈之年,可曾定親?”做媒不光是女人的愛好,過了一定年紀的男人同樣有撮合姻緣的願望。趙雲臉紅了,幸好他在燭台的暗影裏,沒人看見他又尷尬又期待的樣子。
阿柔含笑說道:“家主人並未定親。不過麽,大家都知道吳侯屬意我家姑娘已久,隻等她回江東,這樁親事兒就會辦起來。”
“我還想做個媒人呢。既然你們姑娘終身有托,這件事就不必提起了。”
趙雲隻覺得心髒仿佛少跳了一下,像是惡夢中從懸崖上落下,失望恐懼,卻隻能無可奈何地往下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