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趙雲和副將魏延帶著一隊士兵進城。夕陽裏,新野的城牆投下長長的陰影,四鄉八鎮的百姓正趕在關城門前進進出出。城門洞裏貼了一張人來高的告示,原來劉備的部將張飛的夫人難產,他在張榜為夫人求醫,賞錢是五斤黃金。張飛的家將張壽看見趙雲過來,彎腰施禮。
“你們夫人今天好些了嗎?”趙雲問道。
“沒什麽起色。夫人今天已經昏過去好幾回了。再沒人揭榜,我們的皮可要被主人給揭下來了。”張壽哭喪著臉道。
趙雲正想安慰他幾句,忽見人叢中走出一個蒙麵女子扯下了榜文。趙雲心念一動,走上前去。不等他開口,揭榜人已經回頭,掀開麵幕,向他嫣然一笑。“嗬,原來是你!”趙雲認出她是赤烏山莊的侍女阿鷺。“你會治病嗎?”
“治病的人在那邊車裏,請將軍跟我來。”阿鷺含笑答道。趙雲令副將魏延帶兵回營,他跟著阿鷺到了城門邊的一條僻巷裏。巷內有一輛看起來不起眼的素幔篷車,車簾動處,暖香拂麵,簾後露出了一張明豔的笑臉,正是青芷。
“我聽說張夫人有恙,懸賞招醫,三天都沒人敢揭榜,所以想來試試運氣,掙點兒錢花。”趙雲當然不相信她是為了賞金而來,沒等他發問,青芷又笑道:“趙將軍可聽說過華佗先生的名字?”
趙雲眼睛一亮,“你說的可是號稱神醫,有起死回生之術的華元化先生?當然聽說過!”
青芷輕揮素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侍女從車後走上前,向趙雲施禮。“阿鵲是華佗先生的入室子弟,自幼隨他在江湖上行醫治病。一切疑難雜症,向來藥到病除,絕無失誤。”
趙雲沉吟片刻,鄭重說道:“張將軍的夫人難產已經三天三夜了,母子命在垂危,如果不能化險為夷,我怕他……”
青芷知道他言下之意要是一旦失手,張飛妻兒兩喪,誰知道他震怒之下會做些什麽。她會心一笑,說道:“我聽說張將軍把這一帶的醫生都抓起來了,說是如果他夫人不治,就把他們全部鞭打死,有這事兒嗎?”趙雲點點頭,苦笑不答。
張壽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向趙雲求懇道:“將軍就當可憐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快讓這位姑娘去給夫人治病吧。”
趙雲無奈道:“好吧,秦姑娘,我陪你去張府。” 張壽趕緊飛馬回去報信,趙雲跟在青芷的車旁迤邐而行。
離張府後門還有一箭地,就看見張飛領著幾個侍從接出了門外。不等敘禮,張飛劈頭就問:“哪一位是華佗先生的高徒?”
“奴婢曾附驥於華先生門下,今奉赤烏山莊主人之命,特來看視張夫人。” 阿鵲盈盈上前一拜。
不等她說完,張飛倒地俯身,向她磕了三個頭道:“姑娘可憐我們一家。”然後抓住了她的衣袖,就想拉她進後堂。
趙雲見張飛禮數全無,生怕青芷不快。她卻渾不在意,吩咐阿鵲道:“救人事急,你們快去吧。” 另有幾個侍女各持藥囊等物,隨張飛、阿鵲急入後堂,隻有那個叫阿獺的垂髫小鬟隨侍在青芷身邊。
趙雲見張府上下忙著煎藥燒水,你來我往,亂得一塌糊塗,連個出來邀青芷到廳上一坐的人都沒有,隻得自己來做個主人招待她。“今天益德這裏太忙,隻怕委屈了姑娘。若不嫌棄,請到舍下用一杯水酒,如何?”他說著用馬鞭指了指張府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大門。
沒等她張口推辭,忽聽有人叫道:“子龍,你怎麽不進去?” 趙雲扭頭看去,原來是夏侯蘭。
“夏侯軍正,你也來了?”
“我聽說舍妹的病勢不太好,特地來看看。”夏侯蘭好奇地打量著張家門口停放的車駕。阿獺早就把簾子放了下來,但是車子周圍清香四溢,夏侯蘭猜想車中定是個女子。他素知趙雲溫謹含蓄,所以並不多問。
夏侯蘭一進張家門,青芷就掀開車幕問趙雲:“張夫人姓夏侯?”
“對,她是夏侯淵的親侄女兒。”
“劉豫州和曹公對峙多年,張將軍怎麽會娶了夏侯家的女子?” 青芷一臉困惑。
“亂世之中,什麽事兒都可能發生。婚姻之事,更是難測。有兩人隔著海國,天南地北,終成眷屬的。甚至兩家世仇,有可能化幹戈為玉帛。可也有定好的親事,卻終不能在一起的。”
“張將軍和張夫人是不是那種化仇敵為眷屬的好姻緣呢?” 趙雲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原來建安五年,劉備為曹操所敗,隻身逃走投奔了袁紹,關羽暫時投降了曹操,張飛和兩人失散,索性在芒壋山上落草為寇,過起了無法無天的山大王生活。有一天碰到了上山采樵的夏侯紫菱,那時她才十三四歲,天然俏麗,被張飛一眼看上,擄入山寨,遭到了他醉後的強暴。事後,她一頭撞在石壁上,以圖自盡。幸虧她力盡身虧,隻撞破了頭皮,性命並無大礙。張飛被她嚇醒了酒,也後悔對她的粗暴,見她如此剛烈,反而激起了心中的柔情,親自替她裹傷。
隻是不管他如何溫存,夏侯紫菱始終一言不發。張飛對這個沉默剛強的少女由敬生憐,由憐生愛,由愛生畏,竟發誓終生不二色,以她為妻。隻是不管他是哄是求是騙是嚇,她始終不吐一字,張飛都以為自己娶了個不知來曆的啞妻。直到第三年底,她生下了兩人的長子,才開始偶爾露出欣容。張飛不在時,她也會逗孩子咿呀學語。張飛見妻子不是啞巴,心裏癢癢著很想和她說話,但知她性情倔強,不敢相逼。
一天夜裏,他假裝大醉,從床上摔下去,閉住了呼吸。紫菱開始並不介意,見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好半天不喘氣,以為他死了,忍不住哭叫:“益德,醒來!益德,醒來!”張飛聽她語氣關切,忍不住大笑起來,從地上跳起,擁住愛妻道:“你終於承認我是你的夫君了。” 夏侯紫菱見他死而複生,情知中計,但既然開了口,就無法再裝啞女。從此夫婦恩愛,情義漸深。
張飛後來終於知道妻子的真實身份。夏侯紫菱自幼父母雙亡,靠伯伯夏侯淵撫養成人,有一年饑荒,為了能夠讓她活下來,夏侯淵竟狠心讓自己的幼子餓死了。紫菱非常感念這個恩深意重的伯父。曹操和夏侯淵是本家兄弟,張飛居然成了老對手曹操的堂侄女婿。可在這種曹劉對峙的局麵下,張飛知道愛妻今生已無法再和家人團聚,所以對她倍加憐惜。
來荊州後的第二年,劉備在博望坡成功伏擊曹軍。趙雲俘虜了一個叫夏侯蘭的年輕校尉。他們都是常山人,又是少小相知的朋友,於是趙雲向劉備求情,饒過夏侯蘭的性命。夏侯蘭是趙雲同鄉兼朋友,大家都以為趙雲會把夏侯蘭延入麾下,擴大他部曲的力量。可是趙雲謹重慎慮,偏偏不用自近。因為夏侯蘭明於法律,趙雲特地向劉備推薦他做了軍正,負責軍中法規的製定和執行。
趙雲深知夏侯蘭身處嫌疑之地,特意和他公不統屬,私不相交。但張飛就沒那麽多顧忌,硬逼著夏侯蘭認紫菱做妹妹。夏侯蘭身為降將,心不自安,正要結托劉氏陣營中的人物,於是就假戲真做,把紫菱當成妹妹。夏侯蘭後來也在此地娶妻生子,兩家親戚往來,情好日密。
趙雲和青芷正說著話,忽見張壽笑著跑了出來。 “你們夫人生了麽?”
“生了,生了,是位千金。阿鵲姑娘真了不起,進去紮了幾針,孩子就生下來了,夫人也醒了,我們將軍放下了心。” 張壽高興地合不攏嘴。張飛三天三夜沒合眼,見紫菱母女平安,“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就睡著了。
張飛對紫菱向來愛若拱璧,平常她若有半點不痛快,張飛就慌得打雞罵狗,尋下人的不是。這次紫菱難產,張飛不但把給她看病醫生抓了起來, 而且把下人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眾人見他憂心如焚,都怕她一旦不治,張飛會狂性大發,殺人出氣。夏侯紫菱獲救後,張壽等人都有死裏逃生的感覺。
後堂酒宴已備,帷幕後轉出一個美婦,玉質柔肌,態媚容冶,雖然已年過三十,依然風姿綽約。趙雲向青芷介紹道:“秦姑娘,此位是豫州的甘夫人。”
青芷立刻滿麵堆歡,上前見禮。甘夫人一把拉住了她,細細打量了一番,笑道:“秦姑娘真是天生麗質。”
“夫人過獎了。”青芷略帶羞澀,趕緊謙遜道。
劉備的嫡室和子女早在黃巾之亂中就失散了。駐軍小沛期間,收了甘氏為妾。劉備後來又娶了幾次正室,不過她們不是夭亡,就是失散了。甘悅兒為人謙卑,身居側室,並無怨言,隻專心照料劉備的飲食起居。雖然劉備一直沒有把甘悅兒扶正,可劉府上下內外早把她看成了事實上的女主人。青芷假裝不知道她的妾侍身份,一口一個“夫人”,和她格外親熱些。
她們正說話間,劉備進來了。大家見禮一番,劉備滿臉掩不住的喜氣。張飛和夏侯紫菱夫婦情重,要是這次紫菱有個三長兩短,張飛免不了有性命之憂。阿鵲不但救了紫菱母女兩條人命,還保住了他一員虎將。
劉備再三謝過青芷,然後樂嗬嗬地問道:“秦姑娘,你怎麽會光臨鄙縣?”
“離貴治十裏有個棲鳳坡,安息國來的浮屠子安世高在那裏傳道。我前兩天去他那裏,路過新野,才得知張夫人重病,趕緊派人回山莊把阿鵲帶來。謝天謝地,總算沒誤了事。”甘夫人拍了拍青芷的肩頭,著實感激她能出手救人。劉備等人卻皺起眉頭。
漢末天災不斷,瘟疫橫行。太平道、五鬥米道等宗派紛紛借著治病施藥來傳播教義,以至最終釀成了黃巾之亂,天下從此四分五裂。經曆了黃巾之亂的士大夫們對一切宣揚鬼神的人都非常警惕。安世高是個西域胡僧,經常在新野宣講一些因果報應的故事,引動了不少愚夫愚婦,跟在他後麵頂禮膜拜。劉備不懂青芷這樣一個綺年少女,怎麽會和胡僧來往?
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疑問,青芷笑道:“安世高當年在洛陽白馬寺住過,抄下不少經典。我這次去他那裏是傳抄書籍的。”她從衣袖中抽出了一卷紙,展開給眾人開,卷首用隸書寫著《四十二章經》。她接著說道:“家父有感於戰火連天,瘟疫不斷,學校荒毀,詩書湮沒。尤其董卓之亂後,東觀樓的藏書毀滅殆盡,於是發願要尋訪天下散佚民間的圖書,以繼書香。我不過是秉承父親的心願,四處訪求傳抄書籍而已。”
劉備心想這個少女如此明慧多識,自然是家學淵源的緣故,其父才華可想而知。亂世之中,一般百姓隻求苟全性命;割據一方的軍閥隻顧掠奪人口和土地,此人卻想方設法延續書香,自是極有見識之舉。他不覺動了愛才之心,問道:“令尊是誰?他如今在哪兒?”
“家父隻是個愛讀書的人,見天下圖書經此浩劫,不忍古人的心血就此湮滅無聞。他如今隱居在廣陵鄉下,校訂書籍,隻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自會出山為天下蒼生出力。”
十年前劉備曾在廣陵駐紮過,知道那裏的確隱居著不少嶔崎磊落的讀書人。他沉吟片刻問道:“天下大亂以來,中原殘破,農桑失時,出產的絲帛做衣服都不夠,你靠什麽傳抄書籍?”
“蔡侯紙。”上古以來的書籍都是寫在竹簡或是絲帛上的,那時竹簡被稱為“簡”,絲帛被稱為“紙”。東漢以來,由於光武帝劉秀提倡經學,儒家學說極為興盛,整個社會對詩書的需求大大提高。可是竹簡過於笨重,絲帛過於昂貴,都不利傳播。漢和帝宮中有一位名叫蔡倫的宦官,平常負責為大內製造各種精巧耐用的器具,深受皇帝的信任和喜愛。蔡倫是桂陽人,童年時曾見過土著人把樹皮搗碎製成薄布。經過多年的努力和試驗,他終於研製出一種用樹皮、麻頭、破布、漁網等廢料製成的紙,輕便耐用又價格低廉。蔡倫因功被封為龍亭侯。為了和古代絲帛紙區別,人們把新發明的這種紙稱為“蔡侯紙”。
當時皇宮中的大批書籍仍然寫在絹帛上,以至書籍的數量不以卷冊而以重量來衡量,光是東觀樓的藏書量據說就高達六千餘兩。天下大亂以後,董卓縱兵在洛陽城大肆劫掠,皇家藏書室無一幸免,西涼兵野蠻殘暴,把書卷當成絲綢,燒的燒,搶的搶,有些索性用來做成衣服床帳,大漢朝廷四百年來收集的珍貴典籍被毀壞殆盡。尤為可惜的是,上古以來用蝌蚪文、古文寫成的奇書秘牒從此不現人世。
對曹操這樣自幼就好學不倦的人來說,沒有比典籍文章的焚毀更讓他痛心的了。平定河北後,他恢複學校,提倡教育,鼓勵民間的學術風氣。上次青芷回江東時,他特地囑咐愛女隨時注意收集並傳抄書籍,為日後重建東觀樓做準備。兵荒馬亂之際,絲帛難得,被視為賤物的紙,開始被用來傳抄經典。青芷拿出的《四十二章經》卷軸,就是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