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8）：春波浮觴（上）

第四章                      春波浮觴

 

次日清晨，趙雲辭別燕翔下山。那個叫阿鷺的侍女等在吊橋旁，說要給他指一條下山的捷徑。昨夜風雨過後，杏子林花落如雪，他們林中泥濘的小路上走了小半個時辰，又穿過一個黑幽幽的山洞，才來到山下。隻見到處鳥鳴花香，芳草如茵，不遠處一條小溪潺潺流過。趙雲心神俱爽。忽然又聽到那種似鴉非鴉、似梟非梟的怪啼聲，他正想詢問阿鷺這是什麽鳥，卻見她手指前方，對他說道：“我家主人在此恭候將軍已久。”

杏子林前有一株粗可合抱的古柳，柳蔭下淺草叢中幾塊平整光潤的白石。那個叫阿獺的小鬟蹲在地上，用把蒲扇輕輕地扇著紅泥風爐，爐上一個小鼎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隨風聞得到清淡的茶香。忽見柳樹後走出一個布衣葛裙的少女，手撚花枝，嫣然展笑，正是青芷。

她落落大方地和他見過禮，隻說要去牧蠶，在此偶遇，特邀他共飲清茗。趙雲謝過坐下，發覺靴子和袍褲下擺都沾滿了泥水，看起來很不雅觀。好在青芷忙著濾茶，並不在意他泥汙的衣履。她的裙擺卻清清爽爽的，連裙下的木屐都幹淨得連個泥點兒都沒有。她是怎麽從泥濘的山上下來而能一塵不染的呢？莫非她是會飛的仙女？

 “難得有北方人愛吃茶。每次給燕翔茶喝，他總嚷嚷著說遇到了‘水厄’，事後一定要喝一大碗牛乳酥來解嘴裏的餘味。” 青芷把茶盞放在他麵前。

 “舍表弟不懂江南茗飲的好處，實在辜負姑娘的美意了。”趙雲有些抱歉地說，心想她如此精心安排這樣的“偶遇”，決不會隻是為了告訴他燕翔不愛喝茶的事兒。此時阿鷺牽著趙雲的馬去吃草飲水，離他們二三十丈遠，顯然是為了方便他們談話。

 “將軍可是南越王之後？” 青芷終於問道。

 “是燕翔告訴你的嗎？” 趙雲微笑。

 “他從不肯對我談起身世，是我自己猜到的。” 青芷眼睛閃亮，滿臉得意。      

她的笑容燦爛得令他有些頭暈目眩，趙雲急忙把眼光投向遠處問道：“噢，你怎麽猜到的？”

能一眼看出合浦珠和其他珍珠的區別，並認出南方異種名香的人，顯然是熟悉嶺南珍寶的世家子弟。青芷熟知本朝曆史及典故，對趙雲的籍貫和家世稍加聯想就猜到了趙家的來曆。她讚道：“令先祖乘亂世風雲，建不世功業，見識才幹，實不在本朝高祖之下！”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北築萬裏長城來阻擋匈奴，南設象郡、桂林、南海三郡來威懾蠻夷。當時常山人趙佗和大批官吏士兵從北方中原被遣發到了嶺南地區。後來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群雄響應，大秦帝國土崩瓦解。趙佗決定留居南越，自立為帝。南越國東西萬裏，帶甲百萬，物產豐富，是當時的一個大國。

劉邦建立漢朝以後，趙佗一麵向中原政府送點兒象牙、珠寶等土特產表示臣服，一麵繼續關起門來當蠻夷的大皇帝。漢初諸帝，忙於平定內部紛爭，對趙佗的皇帝稱號不甚計較。但到漢武帝繼位後，他擊匈奴、通西域，最終把南越及其周邊小國都納入了大漢帝國的領土範圍。南越國滅後，趙佗的後人一部分留在了嶺南，另一部分重返常山。

作為異國王室之裔，趙氏家族身處嫌疑之地，因此極其謹慎，以求自保。但到了趙雲這一代，關於南越國的記憶已變得如舊夢般模糊，也沒有了異國王室之裔的忐忑感，亂世紛擾中，反而格外感念漢室的恩德。趙雲雖然從不把門第掛在嘴上，可是內心深處對有趙佗這樣敢於建國域外的先祖深以為傲，當有人意識到其家族的顯赫過去時，他還是由衷高興的。

“燕翔自稱是鮮卑人，將軍是中原世家之後，怎麽會和他是姑表兄弟？”青芷又問。趙雲隻得把姑父、姑母當年的故事細細地說了一遍。

“令姑父為佳人可以棄王子之尊舍身為奴，令姑母身為中原閨秀，而能守諾下嫁一個異域仆從，他們對彼此的情義真令人感佩。”

趙雲自幼和姑母一家親近，但他的父母長兄還有親戚們心中均以這門胡漢聯姻的親事為恥。聽青芷稱讚他們，心中感動。

“要是如今也有一位漢人女子，像令姑母一樣，願意不顧世間一切偏見和非議，嫁給一個胡人，你會怎麽看她？” 她問得極溫柔，一雙澄澈的美目卻緊盯著趙雲的眼睛。    

趙雲避開她熱烈的注視，把目光投向林外的溪流道：“燕翔是個有心胸有抱負的好男兒，何況他還有一半的漢人血統，秦姑娘，我會敬重你的選擇，而且……”

沒等他說完，青芷格格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怎麽會是我？我說的是沁姐姐！”

 “孫姑娘？”趙雲恍然大悟，心中像去了一塊大石頭一般輕鬆，臉上不覺露出了微笑。

 “為了燕翔，沁姐姐不惜和兄長決裂，從江東一路趕來。風餐露宿，千裏獨行，這份深情真可以感天動地。可是她到底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江東孫氏名重天下，這件事如果……”青芷臉上掠過幾分憂色。趙雲知道她想說的是孫沁此舉無異於私奔，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她的名節不保。“我知道趙將軍對劉豫州忠心耿耿，這次來赤烏山莊看到的一切，事無巨細，定會向他稟報。隻是沁姐姐的事，實在不關荊州與東吳的紛爭，敢請將軍不對任何人提起。”

“秦姑娘，你放心好了。”趙雲本就覺得孫沁與燕翔這種兒女私情非關軍國大計，點頭答應。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了下來，斑斑駁駁的光點灑了青芷一頭一身，令她的身形模樣變得有些恍惚迷離。她仿佛覺出了他的注視，垂眸含笑，用手撥弄著石幾上的花瓣。不知道為什麽，和她在一起，趙雲總覺得有細細的音樂在遠方流淌，每一寸時光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纖手拈長了一般，令人悵惘。他隻覺得胸口驟然一痛，放下茶盞，問道：“我得在天黑前趕回新野，想請教姑娘該怎麽走？”

青芷起身和他一起走出杏子林，來到小溪旁。阿鷺已經牽馬在此等候多時，見他們現身，把馬韁交給趙雲，然後施禮退下。“沿著這條溪水往東走三十裏，再折向北走五十裏就到了新野。”

趙雲上了馬，不禁悵然問道：“你往何處去？”

 “我回家去。今天本不需要我來牧蠶。”          

那麽她一清早的安排，隻為和他同說幾句話，同享片刻爛漫春光。一種久違了的暖流在趙雲心中湧起。他曾聽說南方多情的山鬼經常會幻化成的美麗的精靈，遊戲人間，他突然擔心這一切不過是春日山間的幻覺，急忙回眼看去，山水依然，杏子林前，青芷宛自佇立凝望，見他回望，立刻翻身入林。春風過處，落英繽紛，她身上落滿了花瓣，衣袂飄舉，泠然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