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四十七）：一個文學青年的墮落史

寶玉出身高貴，榮國公的嫡派子孫，別人含個金湯匙出世已經是“幸運精子俱樂部”帶卡成員了，他嘴裏居然含了一塊玉，而且是帶字兒的（證明不是他媽肚子裏的結石），顯然是“有些來曆”，說不定跟神仙有來往，所以從小誰都不敢怠慢，連北靜王都要見識一下。寶玉是傳說中偶爾被下放到人間的天上人物，他的人生和心靈曆程盡管曲折動人，可是到底和平凡人的成敗得失、哀樂悲歡有所不同。

眾多《紅樓》人物，真正能夠讓從前的讀者認同並有些類似經曆的可能隻有賈雨村。平民出身的他比賈府那幫靠祖輩餘蔭坐享尊榮富貴的老少爺們有代表性多了，他從落魄書生到朝廷命官的經曆是一般士子最渴望的人生曆程，他和嬌杏陰差陽錯的邂逅和團圓也是一般文人最豔羨的情感歸宿，他宦海沉浮的得意和苦澀也不脫一般官場人物的遭遇。別人的故事不過令人感慨歎息的傳奇，雨村的故事卻有深沉的現實回聲。

民間故事裏苦讀的書生中舉後就開始做忠君報國的大事，起碼也破個案子，捉個強盜，或者替前女友平凡冤案什麽的，可是《紅樓夢》裏的成功人士並沒有這樣的利他心態，賈雨村當上縣太爺後先給自己找小老婆，然後就“貪酷”地搜刮百姓，直到被革職為止。

《紅樓夢》裏，除了寶玉外，雨村是男人中的詩文被記錄的最多的人，他的才華是有的。中秋的那兩首詩和那付對子文采斐然，氣勢非凡，雨村可見是才子。才華可以改變命運，也能令人驕傲，目空一切，不知進退，雨村開頭犯了這個錯誤。仗著是正途出身，“恃才侮上”，跟上司和同僚都搞不好關係，不到一年就被清理出公務員隊伍。

對雨村來說，這是一次大挫折，可是他還維持住了表麵的風度，“雖十分慚恨，麵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嬉笑自若”，被革職後索性漫遊天下。盡管作者沒有詳細描寫雨村的心境，可是從他聽到起複消息後的籌劃和複官後的表現來看，這些年的遊曆已經把一個恃才傲物的文學青年磨練成一個深沉難測的官場人物了。

雨村有“哪裏跌倒，哪裏爬起”的精神，從前人事關係沒處理好，後來就專在關係網上下工夫。看他對林如海又是“打恭”又是“謝不釋口”的樣子，很難相信他是因為傲慢被革職的。雨村對賈政這些朝廷官員身段柔軟不說，連冷子興一個商人都拉攏地很好，需要門子提供信息時，也擺出了虛心求教的姿態。

若複官後雨村僅僅是多了世故，本無可厚非，可是他不光是在待人接物上的態度有了變化，而在處理事情上，變得越發利己和無情。從前他還多少有些報恩之心，為了嬌杏，給了封氏娘子百十兩銀子，金錢上報答了甄家的資助之恩。可是等到上任應天府後，明知道英蓮的遭遇而無動於衷，就顯得十分無情，就是不能解救這個可憐的孩子，起碼派人告訴封氏娘子，讓母親知道孩子的下落，讓女兒知道自己的來曆，也是一樁善事。就是薛家，也不會因為知道了英蓮的家世就記恨他。這樣的舉手之勞都不肯做，可見雨村之無情。他光顧著巴結賈政和王子騰了，所以坐視恩人的女兒淪為婢妾。

雨村比第一次當官時懂事多了，和護官符上的大家族關係搞得好，所以官升得很快，第四回才複官，第十六回已經在王子騰的推薦下到京補缺了。在京城期間，他時常奔走在賈府門下，和賈政、賈赦、賈珍的關係都不錯，甚至連寶玉都敷衍到。他的諂媚隻說明他的人品愈發卑下，這一點連世事不通的寶玉都看得出，瞧不起。

賈赦想要“石呆子”的扇子，賈璉買不到 ，雨村就誣陷石呆子拖欠官銀，然後沒收家產，再按照官價送給賈赦。坑人坑到如此程序完整，行賄行到如此堂皇完美的地步，真讓人齒冷心寒，難怪世故但不黑心的賈璉看不下去。雨村從前的文學之才變成了如今的酷吏手段，他在名利場的墮落之迅速、之徹底，讓人對整個官場的生態都有戒懼之心。有清一代，《紅樓夢》是禁書，我看不在於裏麵描寫了少男少女青春期的胡愁亂恨，而在於對社會現實的非官方表述，盡管作者措詞小心翼翼，其洞察力和諷刺性還是力透字背。

再次聽到雨村的消息是在賈府已經開始露出末世跡象的七十二回，長袖善舞的他居然降了。官場的沉浮本是常態，可是以此刻雨村熱衷的心態，打擊一定不必第一次革職時小。從前他利用賈府的人脈和影響升官晉職，焉知為了自保或脫罪，他未嚐不會陷害賈府。看看他對英蓮和門子的態度和手段，賈府越是對雨村有恩，越可能被他坑害。石呆子的那些扇子就是證據，雨村翻個臉就能當汙點證人。

古人常說“文人無行”，我看不是誣蔑，古往今來的曆史翻翻，這話說的在理。雨村比古典小說中哪個形象都更具備傳統文人的驕橫和媚態，一直到今天，這種人物都比比皆是，所以雨村讓人看了不舒服，可是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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