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四十六）：壽者的榮辱

知堂老人晚年最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壽則多辱，”那隻不過是他自我解嘲的托詞，因為壽者的榮辱取決於其人的身份人格，和年壽本身並沒有什麽關係，

雖說中國人有敬老的風俗，那也看是什麽樣的老人。同是老太太，賈母和劉姥姥的人生遭際就大不一樣。妙玉一見賈母就滿麵春風地敬茶，可是恨不得把劉姥姥用過的茶杯都砸了。妙玉雖然是出家人，可是對人生的潛規則摸得也很熟，所以在賈母這樣的老誥命前要識趣地奉承，鄙視的眼光和嫌惡的口氣是留給劉姥姥這樣的貧婆子的，否則怎麽能顯得清高呢？

雖然寶玉認為女人老了就從寶珠變成了魚眼睛，這話是說大觀園裏的婆子們的，相信他不敢把他的奶奶和媽媽也包括進去。賈母盡管年紀大些，可是她思維敏銳，眼光犀利，比很多年輕女子還有生活情趣和愛心，尤其是老太太很大度，言談舉止裏帶著國公夫人的氣概。

賈母最大的優點是慈愛。賈府是所謂詩禮人家，整天講究外麵的禮數和排場，家人之間和缺少親情互動。當爹的隻會體罰，賈赦、賈政、賈珍，全有毒打兒子的光榮記錄；當媽的心不在焉，邢夫人忙著斂錢，王夫人忙著吃齋。偌大的人家，關心孫輩的就剩賈母了，把孫子、孫女全帶在身邊。而且把親戚家的孤兒們也找來照顧，惜春是繈褓中就抱來的，湘雲是從小跟著姑奶奶長大的。養育孤兒是出力不討好的事兒，攬下這些活兒，可見老太太的善良。而且老太太心疼孫子和外孫女，好丫頭都往他們那裏送。

賈母還是個難得的聰明老人，對家庭行政該放手時就放手，不攙和，不挑剔。正象她跟劉姥姥說的，能吃的就吃，吃了就睡，悶了和孫子孫女們玩，聽起來象是無所事事 ，可不是所有的人敢對權力放手。賈母有大智慧，她有置身事外的信心。

賈母不去跟小輩爭權力並不意味著她不懂維護自己的權利。她一眼就看穿賈赦要鴛鴦作小的真實目的，毫不猶豫地掐斷他的覬覦之心。老太太不發脾氣則已，發作起來，自有一種凜然之威，讓兒子、媳婦們有所忌憚。

賈母的聰明還體現在她對鳳姐的維護上。老太太經過的事情多了，知道當家媳婦的難處，所以很體貼她。為避免姐妹們吃飯麻煩，鳳姐提議在大觀園設小廚房，老太太立刻當著邢夫人、尤氏、薛姨媽、李嬸娘誇獎鳳姐真心疼愛小姑子們，為鳳姐長臉，也提高她的威信。邢夫人故意當眾羞辱鳳姐，老太太趕緊派鴛鴦去安慰她。到了家庭財政吃緊的時候，老太太沒有光顧著享受，讓兒孫奉獻，反而還默許鴛鴦把用不著的東西給鳳姐拿去些典當。

賈母洞察人情是非，看人很準。可卿家境貧寒，可是賈母欣賞她的言談行事，對她的兄弟都另眼相看。寶釵溫柔雅重，處處揣摩老太太的心意，可是賈母一見她的閨房，立刻就看透了這個少女枯寒的內心。賈母體諒鳳姐當家不易，也提醒她不要伶俐太過。李紈不會巧言令色地奉承太婆婆，可賈母處處維護她的利益，保證她每年五百兩銀子的高收入，對寡婦孫媳，照顧得很周到。

賈母對寶黛那點心事一清二楚，否則不會對張道士做媒打馬虎眼。若是隻知溺愛的老人，她大可以利用身份讓寶黛訂婚，可是黛玉不討王夫人喜歡怎麽辦？而且黛玉身體太差，結了婚癆病傳給寶玉怎麽辦？於是老太太借著所謂寶玉不能早婚的謊話在尋找合適的人選。這份理性和用心不是一般慈愛的老人能做到的。

我最喜歡賈母的是她的藝術修養。別看她不寫詩，她是個追求詩意的人。同樣一出戲，老太太要求的演出方式就是別致。中秋夜聽笛子的那份淒清美感，也是老太太指導的。寶琴雪中采梅，老太太立刻聯想到了圖畫，可見她對美的敏感。

出於倫理孝道，賈府上下都很巴結老祖宗，可是我總覺得大家是真心喜歡簇擁在賈母身邊（賈赦和邢夫人除外）的。跟這種智慧、開朗、風趣又慈祥的老人在一起可以學到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難怪李紈、鳳姐等孫子媳婦真心敬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