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臉的人跟著別人的感覺活,不要臉的人跟著自己的感覺活。名門痞女洪晃如是說。這話也就擱現在適用,因為大多數成年人是有自決權的,想活成什麽樣,全看自己的意願。但對從前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來說,臉麵意味著在主子眼裏的價值,衡量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這個奴才在主子麵前“有臉 ” “沒臉”。
趙姨娘為兄弟的撫恤金,找探春大鬧,其理由是襲人比她拿得多,比她“有臉”,而且挑唆說給趙家的銀子少就是讓探春也沒臉。害得三小姐隻好把陳年賬本翻出來,給她媽看賈府對待奴才內外有別的方針政策,說明王夫人對襲人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並沒有特別優待賞臉。“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麽有臉的地方兒? 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麽沒臉的。” 探春顯然不把自己的地位和奴才親戚的待遇掛鉤,比她老媽看得遠。她又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裏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真也沒臉了!”探春是小姐,對她來說,“有臉”意味著有參與家政管理的機會;奴才的“有臉”,多半是種待遇。
主子對奴才有絕對的壟斷權,可以任意處置他們,或賣或買,或打或罵,甚至給他們指婚配對。所謂“有臉”就是給奴隸們一點發言權,在處理事務時,稍稍考慮一點他們的感受。對毫無人身和經濟自由的奴隸們來說,這點人情和人權比金錢還值得珍惜。
彩霞不喜歡來旺的兒子,但是鳳姐親自說媒,就讓彩霞的母親覺得很有體麵,不由自主地同意了。鮑二的老婆跟賈璉私通被發現後上吊自殺了,賈璉給了他些銀子,許再給他娶個老婆,“鮑二又有體麵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反而成了璉二爺的心腹家人了。鮑二並不是特別的無恥或者沒氣性,因為從主奴從屬的角度看,璉二爺的做法的確很有人情味了,要不是老婆上吊,他怎麽也得不到主子的親切接見和慰問。
賴大媽媽年紀大,服侍過前輩,而且孫子也當上了朝廷命官,所以在賈府比年輕主子還有體麵,可以在賈母麵前坐下,甚至敢評論教訓寶玉,在鳳姐麵前討個人情也不在話下。鴛鴦是賈母的私人助理兼財務總管,位不高而權極重,所以臉麵大到可以灌鳳姐酒喝的地步。林之孝家的平時倒也不張狂,可因為是資深的管家娘子,所以想起來也會對寶玉教導一番。“群芳開夜宴”時,春燕和四兒請不來寶釵和黛玉,襲人、晴雯親自出馬,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麵,略坐坐再來。”為了這句話,薛林兩位淑女居然出席了怡紅夜宴,給足了兩位丫環麵子。這些當然都是有臉的奴才典型。
不過奴才的臉麵有不確定性,主子可以給,也可以拿走。平兒平常的臉麵很足,二奶奶的行政助理,賈府上下都很看重的人物,可是遇到賈璉兩口子打架,平兒還是無故挨了一頓打,哭得梨花帶雨似的。等到賈母給她口頭平反, “自覺麵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王善保家的那樣張狂,借的是在邢夫人麵前“有臉”,抄檢大觀園時還要“趁勢作臉”,掀了一下強調主奴界限的探春的衣服,結果狠狠挨了一巴掌,“討了個沒臉”。跟別的奴才們相比,奶媽們因為喂養過主子,“原比別人有些體麵,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 所以寶玉的李嬤嬤,迎春的奶媽,一個比一個驕橫難纏,但是遇到鳳姐、賈母這樣有手腕的主子,也就很快老實下來。
賈府的主子們在自家地盤上是主子,在皇家的威風前,又成了奴才。賈珍那麽橫的主兒,提起來過年時皇上賜的金子,念叨著“沾恩錫福”的得意樣子不下於秋紋得了王夫人兩件舊衣服後的賣弄。賈母平常何等尊貴,可是朝廷死了老太妃後,快八十歲的人了,還得乖乖去守靈伴駕。當然,最直接的比較是元春和趙姨娘了,前者是皇妃,後者是小妾,名稱不同,可是地位說到底是一樣的。論起來後者還有天倫之樂,趙姨娘為兄弟、為內侄在賈府四處維權時,內心深處畢竟是有些快樂的。比元春任由娘家受太監們的敲詐而無計可施,恐怕要有成就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