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現代人不理解從前主奴的差別,還以為跟現在雇主和住家保姆一樣,其實不然。從精神到肉體,主子階層對奴隸階層的占有是全方位的。奴隸沒有人身自由,沒有對生活的支配權,更談不上做人的尊嚴。脫離奴隸階層隻有兩條路:女奴們可以爭取被收房,靠著和主子的性關係能當上“半個主子”,她的孩子則進入主子的行列,親戚們也能沾點兒光。所以鴛鴦的兄嫂一聽賈赦要收鴛鴦當小老婆,就當成是特大喜訊來報告。男奴們沒有靠下半身進上流社會的生理優勢,隻能指望勤奮工作來贏得主人的好感,爭取攢夠了錢可以贖買兒孫的自由。賴大一家就是這樣成功的範例。隻是作奴隸的心酸是不可言喻的,賴大媽媽在孫子賴尚榮當官後發表的那番憶苦思甜的感慨浸透了幾代人的眼淚。
《紅樓夢》裏的主奴界限很嚴格。憐老惜貧的賈母聽說襲人為母親守孝立刻就不樂意,“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在老太太看來主奴關係顯然大於親子關係。吃齋念佛的王夫人一向溫婉,可聽到金釧兒和兒子調情,上去就給了丫鬟一個耳光。鳳姐就更不用說了,階級鬥爭的弦兒繃得比誰都緊,對奴才們向來是嚴打不怠的,連對熬上了半個主子的趙姨娘都橫眉冷對。精明強幹的探春索性不承認和生母娘家有關係,生怕沾上了奴隸的氣味。
她勸趙姨娘別和芳官們打架時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隻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當代滿族小說家葉廣苓(隆裕太後的親侄女,慈禧太後的侄孫女)寫到清代遺老家庭風俗時也提到過,奴婢的地位其實連主子寵物都趕不上。
“吃螃蟹”的那一回裏,李紈和眾小姐們把賈府的優秀丫鬟們點評了一番,話中充滿了讚譽,可都是站在主子的高度來說的,賞識的僅是這些女奴為主子服務的精神、效率和能力。還是探春說的好,“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主子和奴隸關係的著眼點在於後者是否得用。鳳姐對平兒,賈母對鴛鴦,倚重是倚重,但是主奴的分寸把握得很嚴。平兒偶爾敢和鳳姐開個玩笑,但是如果說話中用了平等的“你”、“我”等字眼,鳳姐立刻就要指出來。
賈府主奴關係中,黛玉和紫鵑十分與眾不同,她們之間的感情跨越了主奴的分際,演化成了一種深沉的友誼。寶釵和湘雲也是寬厚的姑娘,但她們都很在意維護主子的尊嚴,時常糾正鶯兒、翠縷的言行。可黛玉則完全信賴紫鵑,所以她敢批評黛玉的小心眼兒,甚至敢對她的婚姻大事建言。紫鵑其實不象黛玉的丫鬟,倒象一個操勞的姐姐。襲人對寶玉也十分體貼關心,可總有幾分投資人養潛力股的感覺,不像紫鵑對黛玉,是全心全意的維護,不摻雜任何私欲。“情辭試莽玉”後,紫鵑向寶玉傾訴她的焦慮,又向黛玉分析她的擔憂,完全是知心朋友的口吻。她真心希望寶玉和黛玉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一聽薛姨媽要給寶黛做媒,立刻跑來慫恿,天真急切,溢於言表。
我不喜歡續書中那個遐想黛玉會喜歡甄寶玉的紫鵑,難道她認為她們姑娘就那麽膚淺皮相?這種寫法簡直是對她們兩個的侮辱,而且完全不符合前八十回裏紫鵑對黛玉的了解。
也許象上古傳說中的杜宇一樣,夢殘人散後,紫鵑也是傷心泣血的結局。但不管命運將她播弄到何處,她都會永遠忠誠地守護著有關黛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