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十六）：她比煙花寂寞

賈家的幾位小姐，都是生不逢時的薄命人。若生活在一個家族命運平穩的時代，她們出嫁到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裏，生兒育女，三十年後兒孫滿堂，從媳婦熬成婆婆，在不同的人家裏，做小型的賈母。然而她們生於家族的“末世” ，都沒有機會過女孩子最平凡喜樂的人生。

四春的命運各有坎坷之處，隻是別的姊妹的痛苦是可以說出的，連懦弱的迎春都能回娘家哭訴她的不幸，可是元春的苦是說不出的，身為皇妃，回娘家叫省親，是重大的政治榮譽，寫詩頌聖還來不及，那容她跟家人細說心中委屈。

省親之夜，赫赫揚揚幾個時辰的折騰裏，隻有元春拉著生她的母親和養她的祖母相對而泣的片刻，她才拉下了“賢德妃”的莊嚴麵具，那句“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道盡了元春為家族利益犧牲個人幸福的不得已和多年來幽閉宮苑的苦澀。

元春的正式頭銜是“鳳藻宮尚書”，鳳藻者，文采也，可見元春不是以色得幸，皇上看中的是她的文學素養，難怪她回娘家不到三個時辰，都要組織一次文學活動，還要把活動結果編纂成冊，並準備配以“省親頌”等長文來歌頌光榮、偉大和仁慈的皇帝。別忘了，同樣獲得省親殊榮的還有周貴妃、吳貴妃，第二天大家都要到皇帝麵前匯報工作的。省親報告做得好，才能說明對皇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境界理解得深，這也算是才女固寵的特別手法了。

古今中外，宮廷都是情欲與權力交錯的地方，入宮見妒，女人之間的戰爭更加陰冷殘酷。而且妃子和皇帝之間有肉體的親密，卻未必能建立起親情，所以時時要繃緊了神經，連王熙鳳都替她做“奪錦”的噩夢。象元春這樣沒有生育過的妃子，深宮寂寞，想念娘家人成了唯一的解脫，她對家人又是賜詩、賜物，萬般掛念，除了天然的孝心和愛心，主要是讓宮中生活的沉悶和孤獨給逼迫的。

在文網周密的清代，《紅樓夢》特別注意政治正確，所以涉及皇家朝廷的地方，都是以歌頌擁護的口吻抒發的，以免被當成是指桑罵槐，以小說反“皇”。有關的元春章節寫得格外含蓄，讓人不易 看出作者的真意。隻是在她給大家猜的那個爆竹謎語裏，我們看得見元春的一絲自嘲的微笑。象爆竹一樣，她是以灰飛煙滅，粉身碎骨式的自我毀滅成全別人耳中的巨響，眼前的燦爛。

無數節慶的夜晚，元春一定仰望過峨峨宮牆上方那片幽暗天空被爆竹點亮，又在瞬間歸於黑暗。她作為“賢德妃”的輝煌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mongoose]

對於有些紅樓人物的評價很特別， 比如賈政， 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他。 但是讀了作者的見解又覺得言之有理。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