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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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朱樓夢(三十二):霓裳麗影

(2009-09-20 18:38:13) 下一個

《紅樓夢》的作者很注重描述服飾細節,服裝的材料、質地和色彩常常有獨特的符號價值,和《金瓶梅》裏動輒紅襖藍裙的搭配和經常突兀孤立的服飾描寫相比,《紅樓夢》的筆墨十分經濟但是到位,每個人的服飾描寫和他們的性格或地位乃至故事情節都是有機的結合。

王熙鳳初次出場就很精彩,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且一現身就光彩奪目,隻見她“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 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光從紙麵上看那些首飾就覺得晶明耀眼,現在請各位看官把眼睛閉上,想想鳳姐外套的顏色:石青色!這是一種近乎黑色的深藍,高貴而神秘。知道歐美上流社會的聚會上大多數女人為什麽隻穿黑衣嗎?就是為了襯托鑽石的光芒和肌膚的細膩。鳳姐的石青外套還給她增添了管家婆的威嚴,而且和裏麵的大紅洋緞襖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沉穩而有魄力,然而她畢竟還是個少婦,所以那條翡翠裙亮麗的藍和宮絛雅淡的綠又給了她幾分活潑和青春感。

鳳姐兒第一次見劉姥姥時,家常帶著 “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石青和大紅再次出現,可見霸氣十足的紅黑對比是鳳姐的職業裝色,隻是這次的桃紅襖感覺上更青春柔和些,因為到底是在自己家裏。同樣是桃紅,襲人穿就是另外一個味道。她回家看母親前,去見鳳姐,隻見她“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 外麵穿著青緞灰鼠褂”。桃紅和蔥綠一配,立刻顯得豔俗,而且沒有底氣和回味。

閨秀們在著裝上常“帶些黯淡大家風”,所謂黯淡不是寒酸,不過指的是色彩對比沒有紅配綠、黃配藍那麽極端罷了,象紅、黑(石青)相配,有對比,也有映襯,但是絕對不會刺眼。寶玉請鶯兒打結子時,曾和她探討過色彩美學。鶯兒認為大紅“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可見紅、黑對比是作者心中很成功的搭配。

閨秀們的衣裝用色上,也是以複雜的混合色為主。比如寶釵家常就穿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基本上都是同一個色係的,其間稍微有些對比。“蜜合”、“蔥黃”符合寶姐姐不引人注目的溫厚脾氣,可是“玫瑰紫”把她的嬌豔一下子給烘托出來了。(據說當年拍電視劇《紅樓夢》時,花在寶釵身上的治裝費最高,因為要找到既高貴又雅淡的衣料,很得花些心思。)

鳳姐和寶釵這些大家閨秀的服裝配色很協調也很講究,但是尤三姐這小家碧玉就是另外一種風情了,她“鬆鬆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在西方住久的人,見了紅配綠就想起聖誕樹,可是從前在中國,女人的紅繡鞋可是性感的極致,再見上“蔥綠抹胸”把白胸脯烘托著,那種色彩的衝擊讓讀者和賈珍、賈璉哥倆兒一樣受刺激。

丫鬟們的職業裝是“掐牙背心”,襲人是“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鴛鴦是“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水綠裙子”。藕合配水綠,清麗脫俗,難怪鳳姐讚鴛鴦“水蔥”一樣。

《紅樓夢》的服裝細節和情節的發展常常是有聯係的。比如白雪紅梅一段,人人都穿著豔麗的雪褂子,唯獨邢岫煙隻是幾件舊衣,“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這就引出了鳳姐對她格外的照顧和憐惜,不光把邢夫人的家庭背景和為人處世帶了出來,還豐富了鳳姐的性格層次,甚至鋪墊了後來薛姨媽看中岫煙的安貧樂道的雅重。一石多鳥,很精彩,但文筆卻極經濟。

再比如說晴雯死後,大家見寶玉“穿著一件鬆花綾子夾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立刻說出這褲子是晴雯的針線,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卻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鬆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秋紋是個比較沒腦子的淺薄丫頭,所以張嘴就說出“物在人亡”這樣刺痛寶玉的話;麝月平常不多話,但是極有頭腦,而且一直真心默戀寶玉,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不想讓他傷心尷尬,所以立刻把話題從做褲子的人轉到時尚搭配這類平常寶玉愛聽的東西上。短短幾十個字,既照應了前麵的情節,又把三人之間的互動和親疏表現出來,而且進一步點明了晴雯心靈手巧的特點,真是傳神傳情的天人筆墨,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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