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男人以俗人為多,賈政俗得平庸 ,賈赦俗得險惡,賈珍俗得豪爽,賈蓉俗得奸巧 ,賈瑞俗得寒酸,賈雨村俗得精明,賈璉俗得淫濫,唯獨薛蟠俗得不俗:別人的俗是和世情同流合汙的渾濁;薛大爺的俗是天真未鑿的混沌。
薛蟠是個混蛋,可不是個壞人。他會花天酒地,可不會為非作歹。他是個窮得隻剩下錢的人,隻知道用錢來滿足欲望,解決問題,不管是打死人善後,還是誘惑同學上床,在他看來都是公平交易,他並沒有以勢欺人。
聽他騙寶玉出來喝酒的那番說辭,簡直讓人懷疑薛大爺的心理年齡比寶玉還小,一點兒社會經驗和常識都沒有,難怪大家叫他薛大傻子。套句張愛玲的刻薄話,薛蟠雖然已經知道沉湎醇酒婦人,“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裏泡著的孩屍”。那點兒孩子氣令薛蟠的形象和其他的衙內公子不同,盡管也浮誇任性、傲慢無禮,可是他起碼保留了一些人性和愛心。
他向母親和妹妹道歉時說起“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尤可恕;若隻管叫妹妹為我操心, 我更不是人。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 就衝薛蟠愛母親,疼妹妹這一點,他就比詩禮傳家的賈府中那很多衣冠禽獸要強很多。難怪一向目下無塵的林妹妹都羨慕寶釵有個好哥哥,給她又是配藥方、又是買禮物,疼愛尊重無比。
薛蟠被柳湘蓮騙出去痛打一頓後,曾經反思過:“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麽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從這段話可見他起碼是有羞恥感的,而且已經開始成熟,對未來有了規劃的願望。
最難得的一點是薛蟠不記仇。柳湘蓮打過他,可是後來在平安州被救後,薛蟠就隻念叨柳湘蓮的好處了,不但跟他結成兄弟,而且幫著買房子、娶媳婦,熱心地不得了。柳湘蓮出家後,隻有薛蟠念念不忘、悶悶不樂,可見他的厚道。
薛蟠自己沒文化,可是喜歡文學女青年,據說一看林黛玉就酥倒了。他看上夏金桂一半是因為“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一半是她也“讀書寫字”,所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郎財女貌,本來也算是佳話,可是才貌雙全的佳人原來是啃骨頭、喝燒酒的潑婦,成親不到一個月就撒潑打滾無所不為。這個結局很煞一見鍾情式傳統小說敘事的風景,也很見《紅樓夢》破“陳腐舊套”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