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花凋》裏曾沉痛地寫道:“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隻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見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隻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紅樓夢》裏賈府的人也是一樣,他們看戲的時候能看的“心酸落淚,”可是生活中碰到真遭受了不幸的人,大家卻沒有那麽多的感情願意付出,最多能多給幾個錢。王夫人是這麽打發金釧兒的母親的,整個賈府也是這麽對待李紈的。各種補貼加起來,比鳳姐的工資高出十幾倍,難怪後者有些不平。
守節的寡婦在當年是一種精神榜樣,賈府上下對李紈不能說不尊重。可是除了用錢補償之外,大家對她青年守寡的哀痛,異常回避。看戲台上“小寡婦上墳”讓人掉淚,可生活中遇到一個青年寡婦訴說她的孤獨,隻會讓人尷尬。吃完螃蟹後,李紈剛拉著平兒說起她沒有“臂膀”,大家就趕緊散了。那一刻李紈的落寞想來不在祥林嫂之下。
怡紅夜宴搶花名,李紈抽了一支梅花,簽上的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顯然這花和詩都符合她的身份和自我期許,於是素來含蓄的珠大奶奶連聲稱讚“好極” “有趣” !可是她這梅花,不是山嶺上頂風傲雪的野梅,而是有錢人家的梅花盆景,曲之,蟠之,作出許多戕害本性的誇張形狀來。和她所居住的稻香村一樣,是富貴華麗中一點清高點綴。
有人根據寶玉不喜歡稻香村而斷定他不喜歡這個寡嫂。寶玉未必是和李紈鬧意見,他隻是看不上那種偽田園的做作和虛偽。可是被習俗和禮教束縛逼迫著守寡的李紈毫無選擇,她隻能帶著兒子在富貴的偽田園裏靜靜地活著,不甘心,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