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八）：卿情之戀

          中國古代文化語境裏，美麗而有性欲的女子隻能是墮落的天使，一般是有過失的仙女或是想晉級的妖精，都屬於警示世人的反麵教材，這一點上，《紅樓夢》也不脫窠臼。十二金釵中和性欲沾邊兒都算不得正麵典型，秦可卿就不用說了，和公公通奸，坐實了判詞中的“淫”字。

          其實賈珍和可卿的那點兒事也不比李隆基和楊玉環更齷齪，至少賈珍無論如何荒唐，一沒有拆散兒子媳婦，自己霸占；二沒有在麵對危機時，用心愛女人的性命來獲取自己的利益。從他不顧嫌疑大肆操辦可卿的喪事來看，他對可卿是有點兒真心的。世上有幾個男人願意為情人付出，不管是精神上還是金錢上，尤其是這種幹犯名教的禁忌之愛，起碼從這點上看，賈珍是個爺們兒，比賈璉、賈蓉這種皮膚濫淫的家夥強。

          從古至今，中國人，尤其是文化人，骨子裏是很勢力的。對小民的道德要求極高，不要說宋明以來，道學家動輒苛人以死；連在性生活相當開放的唐朝，風流一世的白居易都可以寫詩，質問關盼盼為什麽不為她死了的高官情人殉情。因為盼盼隻是個退休的名妓，無權無勢，對她大可以高標準嚴要求，把她逼死為止；可是對唐明皇、楊貴妃這些真幹出了亂倫敗德的事情大人物，反而要寫詩讚揚他們愛情真摯，感天動地，金石不渝。真應了民謠中的“群眾搞是流氓活動；領導搞是遊龍戲鳳”性自由的不平等。

          可卿的悲劇不在於她道德的缺失，而在於明明有治家的眼光和水平，（任何人讀完她對鳳姐的遺囑，都不可能不心生敬畏），卻偏偏隻能作爺們兒的性玩物。她是一個有才卻無法補天的明眼人，作為第一個死亡的正釵，她的命運揭示了女性在當時除了家庭和生育外沒有真正可以實現抱負和才能的遺憾。

        盡管《紅樓夢》對性欲持貶斥態度，然而這本書畢竟不是才子佳人式的陳腐舊套。秦可卿是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善惡並存的人物形象。她的淫蕩和遠見並不相悖，每一個人都有閃光或者陰暗的人性，多元而複雜。一個美麗放蕩的女人，偏偏有頭腦有見識，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可能正體現《紅樓夢》的高明處，因為現實中一個人的能力和品格不見得是統一體，曹雪芹本來要寫的就是“正邪兩賦”的人物，可卿的“邪氣”令她比其他的女人更多了幾分魅力。從賈珍到寶玉再到對她念念不忘的讀者，都仿佛中了她的盅惑。

         前兩年所謂的“秦學”鬧得很凶，有人甚至考證出可卿的原型是所謂康熙廢太子的女兒。其實她不必是什麽皇家女子，才能說出一番治家的大道理。兩千年前曹劌就知道“食肉者鄙”，血緣本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才能。把可卿的智慧僅僅歸功於她的血緣，對全人類智商的侮辱。有清一代公主們的婚姻生活全被出身寒微的保姆們操縱。她們的淒慘際遇正說明了血統和能幹是兩碼事兒。

         把小說當成是曆史事件的密碼本，是對小說和事實的雙重羞辱。